2010年12月23日星期四

不獨立宣言?──進念《舞台姐妹》(2010.12.23)











甫踏出尖沙咀文化中心《舞台姐妹》演出場地,朋友馬上來電問我對於進念《舞台姐妹》的觀感。近乎條件反射的回應,唔,那是「很舞台」的,其實不那麼「姐妹」。我想,大概不少觀眾被《舞台姐妹》一名誤導,錯覺地以為該與早年謝晉談越劇女伶情誼的電影《舞台姐妹》異曲同工,很容易便會把進念《舞台姐妹》誤認為是個圍繞石小梅、講述她與各同業友好情誼的故事。如果回到《舞台姐妹》的演出,《舞台姐妹》原是要談幾位表演者,分別與藝術和舞台之間的承傳牽繫。與其說她們是「舞台姐妹」,倒不如說「舞台同道」──彼此是跨越年齡輩份的藝術知音。

相信不少觀眾,都被《舞台姐妹》的獨特場地設置吸引進場──《舞台姐妹》事先張揚,是次演出要打破傳統舞台格局,逆轉傳統劇場的視點。觀眾將於舞台後方觀看台前的表演,演員則以觀眾席為舞台背景,從而與演員可以一同以嶄新角度審視、認清觀者與演出者、看與被看的關係──尖沙咀文化中心大劇院,赫然成了《舞台姐妹》最奢侈的佈景;觀眾竟然可以坐在舞台後方,面向大劇院的紅色絲絨椅子,細看演員展現與舞台的種種。

《舞台姐妹》的開場是靜態的。先由石小梅坐在「進念椅」上默然望向現場觀眾。一身穿黑色晚裝的她,與一貫崑劇台板上的小生形象迥然不同,有着嫻靜中帶威嚴的味道。然後,再由何秀萍出場回顧並唸出石小梅一生的經歷,包括表演和婚姻的歷程。何秀萍的聲音冷酷淡然的,大概歲月也是如此冷漠似水。這時候,石小梅所示現着的,已不僅僅是一位著名的崑劇演員的奮鬥之路,同時也是一位女性的成長歲月。及後舞台上幾位女演員翩然進場,分別坐在「進念椅」上同時低吟〈遊園驚夢〉。其咿咿哦哦之餘音低廻把觀眾,帶到梨園練功的時空,從群體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六重奏,開始談舞台,也談「女人和舞台」。

緊接著出場的孫伊君,是舞台上六位女角中最年輕的一位,相對於石小梅的凝定,孫伊君以一連串輕快動作、急促跑跳。那長達三十分鐘的秧歌舞,既展現出青春躁動的一瞬,也點出了在場幾位女伶親歷過的革命時代的挑戰。孫伊君演出部分,特別有趣的是她對踏上紅地氈(舞台)的又懼又怕,足踝好不容易要踏上去,三番四次又要縮回來,又躊躇着是否要穿上高跟鞋再上去。該段非常傳神地把表演者的焦慮和渴望具象化。當中還夾雜了胡錦芳、李雪梅、孔愛萍幾位先後出場,分別把玩〈遊園驚夢〉的著名道具金扇子唱出唱辭,再加上幽靈般不斷遊走於大劇院角落的何秀萍,《舞台姐妹》最經典的一幕出現──大劇院的布幔突然被拉開!




大劇院的布幔突然被拉開,《舞台姐妹》六位女角或前或後的站到舞台不同位置,出現了類近於攝影中的「景深」效果。一剎那,相信不少觀眾的確為大劇院這個宏大空間所震撼!如果光是坐在後台看到「大劇院景深」已大感魅惑,觀眾似乎也可以略略感受到舞台演員,為何對表演和舞台總是一往情深。進念在《舞台姐妹》的「大劇院景深」畫面中,亦加入了非常動人的視覺,就是六位女演員,有多個瞬間「同時出現」在台上台下,擺出不同的凝定姿態。這便恰如杜琪峰電影《鎗火》中,六位男角在一幕商場鎗戰中「同時入鏡」的奇特畫面。又再是一剎那,剎那間,觀眾很自然又被感染。舞台就是因為有不同的奮鬥者、創造者,才豐富多姿才可以有那麼多的可能性。

《舞台姐妹》發展至中段,給我的感覺其實相當「程硯秋」。2008年香港藝術節,榮念曾主導的《西遊荒山淚》,在再現京劇大師程硯秋的生平片段時,大量加入了西方經典音樂,藉此探討中國藝術家在中西文化衝擊之下的心路歷程。《舞台姐妹》與之異曲同工,在演出的開首部分演奏巴哈的樂章,這也呼應了石小梅作為崑劇(小生)泰斗,先後跨越行當演過旦角(《西遊荒山淚》)和一身現代晚裝上陣唱崑曲(《舞台姐妹》)的種種破格嘗試,恰恰如同中國古典戲曲藝術遇上巴哈,既匪夷所思又有CROSSOVER的興味。縱然,全劇收束謝幕時何秀萍謂,我們不如把巴哈再奏一遍吧,略嫌突兀。

劇末,《舞台姐妹》出現了石小梅與胡錦芳對坐的場面,多媒體投影出現〈想舞台〉的唱辭,遙想當年舞台姐妹青春正盛充滿夢想,如今過盡千帆韶華不再,甚至漸行漸遠無復當初。這似乎是一種非常情緒性的「不獨立宣言」。然而,觀乎《舞台姐妹》的宣傳定位,所放射的信息其實是相當政治性的,包括性別政治(女性身體經驗)和政權更迭(中國共產黨政治宣傳畫)等等。姐妹情誼從來就不是《舞台姐妹》要探尋的核心。《舞台姐妹》的佈局,最後卻把六位在投身表演事業上的女性的心聲,歸結到對時光飛逝的慨歎。找來Vivienne Tam為女伶們量身訂造高貴晚裝的同時,我卻期待進念可以更積極回應在《舞台姐妹》策劃最初的提問──

「新中國成立六十年,當中政治是如何影響著藝術的發展?藝術家的個人歷史又如何與大歷史的論述對照?」

原載於《信報》文化版,頁59。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