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8月5日星期五

我和寂寞的戰爭──梁基爵《電紫兔/克》與愛麗絲《百年孤寂》(2011.08.05)


把被列為「多媒體無限系列2011」的多媒體劇場《電紫兔/克》,與愛麗絲劇場實驗室的文學劇場《百年孤寂》相提並論,似乎匪夷所思;然而,兩者的演出其實都有着微妙的共通點──「魔幻現實」。

魔幻現實主義一詞,首見於德國藝術評論家法蘭克•羅(Frank Roh),藉此歸納美國畫家的一種不尋常的寫實主義。現今所言的「魔幻現實」,多與魔幻現實主義(Magic Realism或Magical Realism)這種敘事風格有關──當中的因果關係每每與現實不符,並以拉丁美洲的「魔幻現實」作家如博爾赫斯、加西亞•馬奎斯等為代表。他們筆下的現實世界,蘊含大量無法解釋的非真實和神秘性,和超乎想像力的生活方式、價值信仰和社會氛圍。那麼,同在六月香港劇場空間發表的新媒體音樂實驗《電紫兔/克》,和愛麗絲劇場實驗室的《百年孤寂》,便可謂是對「魔幻現實」的兩種截然不同的註釋。

由人山人海梁基爵主催的《電紫兔/克》,乃是一齣多媒體科技的音樂表演──在舞台的桌子上,放置了大量錯綜複雜的電子合成器,儼如電影中科學狂人的實驗室。合成器有的像秤陀,有三角形畫框、雞脾形轉盤,還有一個很像結他的電鋸形鍵盤。基爵彈奏時直如站在一堆白色水渠前,舞動着那些古怪樂器,令人彷彿置身於MATRIX的奇幻世界。《電紫兔/克》由投影在墻上的幾何八陣圖,配合電子音樂隆重登場,像極了電腦中所見慣的MEDIA PLAYER的不規則圖案,如同一組活潑且有喜感的心電圖或腦電波,展現電子合成音樂的生命力。

演奏出一連串的「視覺化音樂」後,觀眾進入了「梁基爵教室」。基爵不久前完成的哲學碩士論文:"New Strategies for Designing Live Computer Music"。這裡,基爵現身說法,講解撫摸三角畫框便會發出輕柔的音樂、雞脾形轉盤和電鋸形鍵盤的聲音則相對尖銳;同時也和觀眾合奏──大家舉起手提電話的發光屏幕、一起拍掌又會造成另一種聲音迴旋。「梁基爵教室」部份既別出心裁,也藉着嶄新電子裝置撞擊我們對發聲系統的固有認知,然而,亦由於涉及經年的嚴肅研究,使得近半小時的「概論」與整體「表演」稍見拖曳。

當然,回到表演部分,有趣的MATRIX場面又來了--基爵和他的兩位音樂夥伴戴上像小垃圾膠箱的頭盔,隨着音樂和節奏「變臉」為曾蔭權、唐英年、林瑞麟等人,再加上即場的RAP和人聲表演,場面惹笑。而且就着《電紫兔/克》的服裝設計,基爵、XEX、朱力行、陳家俊和林耀邦皆穿上螢光色系的服裝,使得《電紫兔/克》一直滲透着極端非真實、塑膠化的奇幻色彩。還有被命名為HUNGRY RABBIT的機械兔。HUNGRY RABBIT是團隊中的變形金剛,亦是團隊中的舞蹈員,會隨着音樂緩慢舞踏,大有大笨兔的趣怪感覺,為《電紫兔/克》的「魔幻現實」音樂旅程劃上句號。



《電紫兔/克》旨在解構電子合成裝置的不可能的任務,愛麗絲劇場實驗室的《百年孤寂》更乾脆直指「魔幻現實」經典、搬演馬奎斯筆下的家族史,描摹出荒誕古怪反覆無常、超越常情常理的空間世代。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馬奎斯的《百年孤寂》(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 ,講述已死的祖母易家蘭,見證家族子孫的百年生死愛恨,直至家族最後一位成員被螞蟻吃掉而滅絕。《百年孤寂》沿襲過往愛麗絲在文學劇場上的處理手法,老老實實的把《百年孤寂》的始末演一遍──沒錯,是盡量把小說情節全都演出來,包括易家蘭害怕與丈夫生下家族詛咒中的豬尾巴兒子而拒絕行房,到離鄉別井途中驚險產子、再誕下後來成為暴君的小兒子等等情節,均鉅細無遺在舞台上呈現。

很多喜歡愛麗絲劇場作品的朋友,都盛讚愛麗絲文學劇場「忠於原著、誠意十足」。過往在《卡夫卡的七個箱子》和《侍女/女侍》的評論中,筆者已討論過愛麗絲過於忠於原著、太強調說故事所衍生的問題。今回《百年孤寂》更碰上「魔幻現實」這個燙手山芋,使得文學劇場《百年孤寂》更難駕馭。如果要把愛麗絲的《百年孤寂》說清楚,或者便要參考電影《挪威的森林》的改編個案。電影《挪威的森林》改編自村上春樹同名小說,公映後卻被公認為只演出了小說情節,失卻原著的冷峻文字風格,和六十年代日本獨特社會氛圍下的精神面貌。

同理,愛麗絲舞台上的《百年孤寂》,的確從易家蘭的家族傳說,到移居馬康多後的幾代遭遇詳盡交代;然而,愛麗絲無法調適的荒誕魔幻,卻只能以民俗/迷信的方式呈現。如易家蘭的黃金貞操帶既巨型又繁複、劇中女角都穿上民族風服飾,男角更動輒歇斯底里言行失常血腥告終。馬奎斯筆下令人目眩神迷的家族史,似乎一下子被描摹為遠古傳說式奇言怪行。《百年孤寂》的神髓如全書最經典的第一句話:「許多年後,當邦迪亞上校面對行刑槍隊時,他便會想起他父親帶他去找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愛麗絲《百年孤寂》卻只能訴諸文字以外的媒體形式,如大量投影螞蟻蠕動片段,折衷處理《百年孤寂》的文字跨度。

鄧小樺曾歸納愛麗絲《百年孤寂》的改編,是一個強調家庭核心的故事。的確如此,可是1982年馬奎斯發表諾貝爾文學獎得獎感言時,曾謂創作的乃是指向「拉丁美洲的孤獨」。之於世界,「拉丁美洲的孤獨」在文學以「魔幻現實」成一家之言,馬奎斯筆下的《百年孤寂》也是一個近乎被遺棄的非理性世界。在這一點上,愛麗絲《百年孤寂》是相對難以觸及,畢竟「魔幻現實」並不是一種運動或學派,也不是一種超現實主義,而是一種寫作風格、一場我和寂寞的戰爭。

原載於《文匯報》藝粹版,頁C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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