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6日星期五

一個人的童話──徹卡奧維的多媒體舞蹈劇場《手塚》(2012.04.06)




第四十屆香港藝術節,有着兩齣非常搶眼的演出,分別是上回談過的新西蘭《藝裳奇幻世界》和比利時編舞家徹卡奧維主導的《手塚》。所謂「搶眼」,是指在眾多予人正襟危坐感覺的表演藝術項目中,《藝裳奇幻世界》和《手塚》似乎特別能衝破我們對表演藝術的一貫想像,多重跨界地妙趣橫生。兩者自然也毫無懸念地,成為本屆香港藝術節的最受歡迎的兩個熱門項目。老實說,我是一名不及格的手塚迷,他的每部漫畫都只是蜻蜓點水地看過一點點。然而,手塚筆下的《小飛俠》、《怪醫秦博士》、《藍寶石王子》、《小白獅》等卻一直是陪伴我成長的卡通人物。而來自比利時的徹卡奧維作為一位國際知名的編舞家,竟然選擇日本國寶級漫畫家手塚治虫其人其書為舞台表演創作題材,《手塚》這樣難得的雙重跨界(國界和藝術形式)創作,就夠令人引頸以待的了。

多媒體舞蹈劇場《手塚》事先張揚,將圍繞《小飛俠》和《佛陀》開展雙重跨界的想像,分別涉及科幻世界和宗教哲思。我所注意到的,反倒是徹卡奧維一直耿耿於懷的主題──災難和創傷。2000年,當時年僅廿六歲的徹卡奧維憑書寫「九一一」的《信逝》一舉成名。2012年的今天,《手塚》開宗明義以日本「三一一」的天災人禍為母題,對照於日本原爆後藉着漫畫思考人類未來的手塚作品,為我們帶來更深刻的省思。於是,舞台上的《手塚》通過投影,從手塚治虫的生平講起,帶領觀進入手塚治虫的心靈世界。文化中心大劇院的台左,還布置着一位手塚治虫模樣的演員在作畫,手塚的「紙和筆」就是徹卡奧維的「舞台和舞蹈」,彼此有着微妙的呼應。

徹卡奧維既是一名手塚迷,也是一名日本迷,因此《手塚》似乎着力於抓住日本傳統文化和當代高科技的微妙融合。首先,《手塚》模擬並放大了ipad呈現影像的功能,把手塚漫畫在演員輕觸下逐頁呈現在觀眾眼前。當中自然少不了逐格放大,再加插了漫畫遊戲機化的聲效,使得早於六十年代已面世的手塚漫畫,在極其生活化模式下,造就現場千多名觀眾同時「看漫畫」的奇景。當然,《手塚》焦點其實是九位舞者、一位演員、三位樂師及一位書法家在台上的種種互動,開場時更儼如「人偶見面會」的漫畫情境模擬。小飛俠怪醫秦博士等紛紛登場,扮演小飛俠的特別在行動步履上強調了一種活潑機械感,非常有趣。日本元素更有NITIN SAWHNEY的音樂、日本太鼓、笛子、功夫等,鋪墊出書法隆重登場的和風氣息。

至於書法元素作為《手塚》的重要一環,徹卡奧維安排了「紙和筆」種種舞台可能性,包括攤開巨大的宣紙讓各位演員都上前寫上一字,再拼湊成一句完整的橫幅,表達了對災後日本的祝福。還有舞者們在宣紙上舞動,最後紙張裹成如同白荷花的形狀,舞者深陷其中,則是一種(創作)人與紙張互為「生命共同體」的緊密關係。正如徹卡奧維所言,紙的日語「kami」亦作神明解,人們在白紙上寫上任何東西,可以奉之為神。如同人向山大叫,回音便是神的回應。因此,創作本身就是一種崇高的意志。最令我訝異的,還是男舞者在女舞者身上書寫一場,意味着女舞者的背部,便是一張白紙,任由創作者天馬行空。這一幕很容易令人想起《枕草子》。

《枕草子》(まくらのそうし)原是日本平安時代女作家清少納言的散文集,內容主要是對日常生活的觀察和隨想,後來《枕草子》輾轉衍生了由鄔君梅主演的日本影片《枕草子》(The Pillow Book)。劇中鄔君梅飾演的女主角將自己的身體當作紙張,不斷找人在身體各部份寫上不同的作品,如狂草寫在錦箋絲綢般的皮膚上,營造出令人絕望的驚悚美。那書法如紋身,刺在東方美女細致的身體上,性感得像鋒利的刀片逼入骨髓,硬生生地割傷觀者的視線。

另一方面,手塚一直強調尊重生命、愛護自然和對社會批判、人性反思的重視,《手塚》選擇借用日語旁白和紀錄片形式,向觀眾交代手塚生平和創作主旨,包括童年時在原爆陰影下成長,又特別喜以一系列「非人」的人物角色叩問世界,如《人間昆蟲記》故事等等。這部份被不少評論人認為是較為悶藝的一環,徹卡奧維旨在圓融手塚其人其書的舞台敘事也略見拖曳。這又令我想起,較早前在台北展出的「手塚治虫世界特展」。其實目前《手塚》舞台上的手塚工作室,更特別放置了書桌上的手塚眼鏡、帽子和畫紙,充份營造出強烈的手塚在場感--萬千卡通人物就在這裡誕生的。

最後,要談的是《手塚》的《心經》部份。《手塚》在公演之先,就已不斷強調手塚治虫《佛陀》乃是其另一主題重點。去年九月香港院線便上映過手塚晚年集大成、大有禪意之作《佛陀》。這亦無疑是徹卡奧維《手塚》所直面的「災難和創傷」的一種救贖。《手塚》的處理卻讓投影的《心經》,在舞台上緩緩流動的原文原貌呈現,似乎稍稍未見深刻。再加插「手塚昏倒」和筆下眾多人物儼如「團體照」般圍攏摻扶手塚的場面,坦白說,我實在覺得有點滑稽。謝幕時手塚人物逐一出來向觀眾致意時,亦大有迪士尼小小世界的童話感。當然,我們都明白手塚是最不童話的漫畫家,所以我倒寧願將手塚人物群像解讀為"HOPE FOR JAPAN",為311受災的日本獻上愛和希望。那才是手塚的「一個人的童話」。

原載於《文匯報》藝粹版,頁C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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