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17日星期二
我住7樓A!──潘惠森作品《示範單位》(2012.04.13)
香港劇場評論界,算是一個不大的圈子,香港劇評甚至被戲謔為「最寂寞的事業」。劇評人偶然在演出場地內外碰面,很自然便會與同道交換對新近劇場作品的看法。香港藝術節期間,除了甄詠蓓的《野豬》,劇評人之間私底下談論得最多的,就是潘惠森的《示範單位》。作為一位資深的香港劇場編劇兼導演,潘惠森的舞台創作一直別樹一格,在大家所熟知的香港劇場導演鄧樹榮、陳炳釗和林奕華以外另闢蹊徑。潘惠森黑色幽默的舞台風,固然是最能反映魔幻現實香港的一面劇場魔鏡,2012年的《示範單位》更是潘惠森試圖「集大成」的一次演繹。
從上世紀的水滸系列、昆蟲系列,到近年的珠三角系列、人間系列,潘惠森一直貫徹荒誕劇場的詭異嘲諷、骷髏亂舞舞台風,折射出光怪陸離是非顛倒的世態世道。所以說《示範單位》是潘惠森試圖「集大成」的一次演繹,主要見於《示範單位》對於潘惠森所喜愛的一些主題因子的重新拼湊組合。包括水滸系列的疏離人際關係、昆蟲系列的小人物嚴峻生存狀態、珠三角系列的香港本位、人間系列的城市空間和病態社會等,在在都戮下潘惠森簽名式,鐳射標籤慎防假冒。其實從水滸走到人間,潘氏作品愈見關顧社會現實,逐漸從概念化的抽空場景,回到既美且醜的魔幻人間。如此看來,《示範單位》的確是一次示範,示範着香港劇場導演的階段性「自選集」。
《示範單位》以典型的潘氏黑色場景開始,三名識於微時的地產經紀張錦程、陳曙曦和陳淑儀,在示範單位偶遇相認,繼而聯手推銷豪宅單位以期利益均霑。三名經紀之間薄有情義又利字當頭,舊情回憶每每成為彼此討價還價的美麗藉口,可是在競爭激烈的地產中介行業中,他們又亟需合作才能脫穎而出。這種充滿張力的緊張關係在潘惠森舞台上,從衣著到言行都被刻意表現得極其浮誇,一個滿身金飾、一個聲大無腦、一個機關算盡。所銷售的豪宅質素,他們漠不關心,只是極力圍剿歐陸 (劉守正)和辛西蘭 (邵美君) ,一對不斷尋覓夢想家園的「無殼」男女。這裡,三名地產經紀所扮演的恰恰是香港的「核心價值」和「香港精神」──香港由轉口港貿易起家,城市性格一如典型的「買辦」(AGENCY),講求效率效益、迎來送往什麼都不相信,成功賺取生活後便可以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
被屠宰的歐陸和辛西蘭則是典型的香港「無殼蝸牛」。若干年前,歐陸前帶辛西蘭看地盤打樁求婚,以房子許諾與愛人的未來。然而,多年來已看遍二千七百個單位,仍找不到/負擔不了他們心目中的「家」,只好更積極尋覓理想居所,並嘗試了兩小時的「試住套餐」。邵美君飾演帶點神經質的辛西蘭,令我不禁想起昆蟲系列《螞蟻上樹》中的茶樓女侍應莫蔓如。《螞蟻上樹》的女侍應常常遇到蠻不講理的茶客和窘境,便不能自制地拿着茶壺尖叫和唱歌,而且因為工作的摧殘,黑眼圈愈來愈可怕。辛西蘭更是受不住「試住誘惑」的典型港女,夢想通過婚姻得到自己的居所和幸福,完全忘記了試住兩小時,便得賠上一輩子為地產商賣命的西西弗斯命運。
歐陸和辛西蘭這一段,明顯脫胎自人間系列《遺禍人間》中那揹着虛擬房屋到處跑的「無殼族」青年。最有趣的是,歐陸所經營的生意湊巧便是「歐陸紙紮公司」,專門為香港人訂造紙紮豪宅、紙紮女傭、紙紮奢侈品等。換句話說,大部份人於現世不能滿足的欲望,只能在生命結束後,由後人用相對廉宜的代價去填滿彌補。因此,「歐陸辛西蘭」所隱喻的人間樂土,似乎永遠不能在現實中實現,只能存在於紙紮所意味着的來世或「試住套餐」所指向的幻象。
而《示範單位》中地產經紀張錦程、陳曙曦和陳淑儀的奇異情誼微妙關係這部份,以張錦程最殺氣騰騰,老是喃喃自語說為達目的不惜「見佛殺佛」。資深劇評人武耕認為,「見佛殺佛」乃是一語相關,除了用以刻劃人物的暴烈性格,還預示着我們必須「殺佛」,才能真正「見佛」。潘惠森就是帶領觀眾去「殺佛」,即毀掉所謂「示範單位」的表面輝煌,才能看到消費城市的本質。我倒以為《示範單位》中三名地產經紀互動之間的暴烈浮誇,卻正正融合了水滸系列《李逵的藍與黑》的割裂人際關係和人間系列《人間往事》的互相討厭卻又無奈相依的複雜心情,並由此指向香港城市性格「買辦」的一面──在「買辦」眼中,一切輝煌和許諾都是堂皇的虛象。所謂盛世藏金投資幸福,一如戲中汁水淋漓的西瓜,瞬間便會被摔得稀巴爛,滿地髒兮兮黏乎乎血肉模糊。這也便得末段三名地產經紀化身成桃園結義的劉關張「塑像」,特別諷刺可笑。
《示範單位》中最為人嘻哈倒絕的,還有張錦程所扮演的阿Ken口中的「平行時空」──傳說中兩個人,一個勤勤懇懇努力還房貸,捱足半世只是為地產商和銀行打工,老來卻貧無所依晚景淒涼。另一個卻努力不要賺那麼多錢,保持低收入來申請公屋庇蔭子孫,老來有綜援生活優悠也有保障。這時候,老年歐陸辛西蘭卻顫抖着走過哀嘆人生,他們的理想居停依然只是懸在舞台半空中的模型,一切只是空中樓閣,可望不可即。
在《蝸居》、《維多利亞壹號》、《缺宅男女》寫實熱爆的時代,反其道而行的潘惠森《示範單位》極盡異化之能事,把我們所處身的扭曲世道浮躁地展現。這時候,你或許會明白,能向人說出一句「我住7樓A!」,是何等悲喜交集的魔幻現實。
原載於《文匯報》藝粹版,頁C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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