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27日星期日

想像梁文道-並非不明不白(2012.05.27)



前言

2012年5月,香港電台第二台《思潮作動、文明單位》踏入第6個年頭。作為接棒的第三代主持,馬上便想到要找來節目2006年開張時的元祖級主持梁文道聊聊天。道長是華文世界的「無腳雀仔」,行蹤飄忽,猶幸在四月下旬一次公開講座中相遇。道長當場便爽快答應上節目任嘉賓,可是聊什麼好呢?我說這集不如叫「突然六年便過去」,把你在這六年來穿梭中港的一些經驗和看法,跟大家分享一下。


梁=梁文道 詩=梁偉詩 胡=胡世傑

(筆錄: 許驥 整理: 梁偉詩)

「華人去到邊,香港就去到邊」


胡:過去六年梁文道你不斷穿梭中港,工作陣地開始北移。究竟是什麼原因,令你在六年前就覺得自己不能再為香港文化界,甚至香港再做些什麼呢?事實上,過去六年很多你的觀點依然繼續在香港文化層面、社會上發酵。


梁:我是覺得,現在如果真的要幫香港做些什麼,接受的對象主要在大陸。過去幾年,我向大陸介紹了很多香港作家,闡釋一些香港式看事物方法,用香港思維介入思考。猶記得1997年,首屆特首還沒有產生的時候,我和當時的好拍檔胡恩威一起寫了幾篇文章,給未來的特首候選人。其中的一個建議是,九七後的中港文化交流應該怎麼做的呢?香港應該成立一個香港版的「歌德文化協會」(註:即「歌德學院」或「德國文化中心」)。我們知道「歌德文化協會」在全世界宣揚德國文化,香港應該在大陸搞一個類似的機構,向大陸介紹香港,因為大陸人對香港充滿誤解。另一方面,香港是需要文化輸出的,這是香港文化的出路和幫助香港成長的方法。當然,這些事情政府不會做,也沒有其他人想做。所以,我們幾個人惟有自己去做。

詩:2008年你發表了〈一個最後一代香港文化人的告白〉,很多讀者看了百感交集,當中你說香港孕育出你這樣標誌性的文化人的土壤,已經慢慢喪失了。

梁:其實不是的,讀者可能有些誤解,可能是我寫得不好。我的意思是,香港政府的問題當然很大,這和當年可能沒什麼分別。最近談文化局,所有文化政策的討論,過去我已經談了20年,我覺得很累,實在沒力氣再糾纏下去。香港很多機構對文化的不重視,都依然令人失望。但我覺得幸運的是,現在一些香港年輕人比從前更加關心社會、關心政治、關心文化,他們非常積極參與、投入。你別管他們做了什麼說了什麼,這股熱情我們過去是沒有的——這一點的確是進步了。我當年發表〈一個最後一代香港文化人的告白〉,其實想要說的是,我希望從我們這一代開始,香港文化人不止是在香港土生土長在香港工作,而且是可以行出去,將整個中國當成自己的平台。所以,我們不再是「香港的文化人」,而是「住在香港的文化人」,我們的版圖是可以去到整個華文世界的,不單是大陸,可以去到台灣、新加坡……也就是說「華人去到邊,香港就去到邊」。

香港是一個「課室」

胡:2012年以來,D&G事件、蝗蟲事件、東鐵吃麵事件、餐廳簡體字事件,每件事都挑動着香港人的敏感神經。所有的事情,是不是只是大家一時的起哄呢?


梁:我時當在大陸所看到的,反而是另一些觀察。我看到在香港和大陸的交往中,給大陸帶來什麼好處和啟發。舉一個很簡單的例子。廣東是全中國在傳媒上最大膽的省份——我們知道廣東有烏坎村對不對?為什麼廣東人會這麼勇敢站出來,與政府對着幹呢?多年前我的一個廣州朋友告訴我,小時候他們都是看香港電視劇長大的,那時候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古惑仔在街上被差人查問搜身時,古惑仔夠膽跟差人說:「乜啊,差人大晒啊?!」於是全廣東人都學會了「差人大晒啊?!」這種反抗精神。這幾年開始有自由行,我遇到一些大陸年輕人,說初到香港時,對他們來說是一次「震撼教育」。他們第一次發現,原來一個政府可以這樣好的對待市民。雖然我們知道香港政府對市民是越來越差,這方面我覺得這幾年的香港警察越來越似大陸公安,也不知從何時開始,用胡椒噴霧對付示威者變成一個常規動作。但相比起大陸,香港情況始終比較好,我的很多朋友,在夜深睡夢中突然被消失,幾個月也沒消息,家人又找不到他。又比如說,我自己的經歷是,大陸有人跟我說:「梁文道,你要注意一下,你這麼下去我可以讓你失去一切。」可是,香港政府不會有人來跟我說這些話。

大陸的年輕人到香港來會慢慢發覺,原來街道是可以這麼整齊,人們會排隊,過馬路會睇燈,你問警察他會友善的回答你,在海關辦證服務態度那麼好……於是,他們回去之後對香港是很有好感的,有的人會開始反省自己:原來同是華人,在另一種制度裏面,會有另一種面貌。在這個層面上,我和其他香港朋友看到不同的中港關係是——香港可以改變中國。香港跟大陸真的有很大差異,但這種差異我不會將它歸類為「文明差異」,我會比較傾向是生活方式不同。就好像我十幾年前到外地旅行,經常見到香港人吵得不得了,所有外國人都覺得香港人很討厭。所以,我想,我們不要輕易說中港之間是本質的文明差異。現在的問題是,我們一定會有個磨合期。這個磨合期究竟有多長多短,我不知道。期間,我們一定會遇到很多我們不大喜歡的人和事。但我想強調的是,香港其實是一個「課室」來的。

知識分子可能變成「國家公敵」

詩:在這個磨合期中會有很多矛盾,香港人很容易將一些「遍地黃金」(隨地便溺)之類的場面,跟大陸自由行聯想在一起。這種非理性的想像,似乎佔據了香港主流媒體和普羅大眾的論述。


梁:我不敢輕易說別人是非理性的,因為我不確定自己到底有多理性,但我會嘗試理解他們,比如說雙非孕婦或許真的搶去了不少本地資源,但這些問題是可以通過技術解決的。我看問題的方式是將問題拆開:大陸遊客帶來的衝擊是一種、大陸孕婦是一種、大陸文化是一種、中共政治勢力的干預又是另外一種…。這幾種之間,我不覺得必然是有內在聯繫的。

胡:你覺得香港人判斷這些衝擊時,能夠做這仔細區分嗎?

梁:我再講一下我在大陸的另一種經驗。大陸有個網站去年列出了200個漢奸,其中最嚴重的100個漢奸,將他們的頭像上綁了個吊繩,意思是呼籲愛國國民吊死他們——我就是其中一個被認為需要被吊死的漢奸。在大陸,很多極左或者毛派的民眾很憎恨我。他們憎恨我的理由是:第一、他們覺得我們整天在大陸講民主、自由、人權,我們這種人背後肯定都有英美勢力支持。同時,因為我是香港人。香港人在大陸做文化工作或者做傳媒人是有「原罪」的。他們覺得香港人是「洋奴」,肯定看不起中國,是殖民餘孽。不知不覺便開始說到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彷彿圓明園是我放火燒的。我觀察他們罵我的方法,往往把一些本來不相干的東西混為一談,例如我的香港身份、我的政治主張、我的朋友、我說話的方式。平心而論,我真不認為這些東西可以被硬湊在一起。所以,你說香港很難將我剛才說的四五個面向切割開來。我承認很困難,但正因為它很難,我們才需要做。在我看來,知識分子要做的永遠不是簡單的事情。知識分子要做的。就是準備隨時有人在你的照片上面畫個吊繩,面對有人跟你說「我可以令你失去一切」。我其實已經很幸運,我有的朋友正在坐牢、有的長期被人軟禁…。當你要面對這些事情,你就有可能變成「國家公敵」。

時代對清晰的定義或許不同了

詩:從四月底開始,你那三篇談論共產黨員、地下黨、陳冉等專欄文章開始惹火,還有上周的〈其實不明白〉,導致有些讀者懷疑梁文道「投共」。


梁:過去古人說「蓋棺論定」,但在互聯網時代,我們每篇文章都在「論定」一個人。哪怕我們認識了那個人20年,都會放棄以往基於經驗對他的認知,而用眼前看到的一些東西或說法,立刻便去肯定或者否定他。既然這些東西來這麼快,那就讓他去吧。

詩:在特首選舉後,有人說「黨員治港」的時代馬上要來臨了。這時候你的文章又引起軒然大波,這些過熱的反應,會不會是香港受眾集體恐慌的表現呢?

梁:如果這麼說,我就會覺得很有趣。香港每天有50至70萬持香港身份證的人往來中港,這些人是不是都一起在「出賣香港」?我們是不是也要吊銷那些「廠佬」的身份證呢?我的確一些網上論壇對我寫的文章有意見。坦白講,其實這麼多年來我的政治立場從來沒有改變。早前支聯會在深水埗開六四紀念館,我特地參與揭幕,還呼籲大陸遊客來香港的話,一定要去看看。我覺得我沒有必要再去寫些大是大非、很簡單的東西,民建聯找人扮群眾反拉布,這是對是錯?當然是錯的。但我是不是要再說一百零一次他們有多壞呢?不是。我覺得應該討論的是,那些被邀來扮眾的人到底是什麼人?我對這個問題很有興趣,接下來都會繼續再寫。我們要了解建制派是怎樣動員這些人的,需要研究它。還有陳冉,我當然反對她入特首辦。但理由不是因為她進過共青團,而是因為她不是一個有居留權的人,為何要破例用她?很坦白說,不是所有有共青團背景的人我們都可以拒絕,我想香港九成九的大陸留學生都是共青團員。大家或許不知道劉曉波陳光誠都是共青團員,指出共青團員的身份你想說明什麼呢?如果我現在寫的東西,被很多人所不喜的話,我會想可能是我跟不上時代。我從來不覺得我文筆好,但小時候因為喜歡讀胡適的關係,我要求自己起碼要講道理要清晰。但我現在經常被誤會,可見我行文不夠清晰。又或者,這個時代對清晰的定義不同了。我這樣的寫法在大陸、在台灣、在星馬,或者在前幾年的香港,大家都看得明白,但現在讀者覺得我說的不清晰,或者表示香港對於文字的要求已有所改變了。


原載於《明報》世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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