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3月6日星期三

《文化KO》-- 一代殭屍(2013.03)


年假例行閉關看書煲劇,意外地因為臉書好友說起亞視經典電視劇《我和殭屍有個約會2》,短短數天,我竟然煲了近卅集的《殭屍2》。「殭屍系列」,原是九十年代末一次弱台的電視奇蹟,粗糙的美術陳設特技、騎呢的人物角色關係,最不電視劇的電視劇語言,竟然攫取了不少在學青年、文藝愛好者青睞。當中最成功的潛台詞,一直是以殭屍為代表的異類和人類,對照起一種邊緣和主流的緊張群己關係,在愛上殭屍和誅邪之間、長生寂寞與如何愛下去之間,暴露出人性脆弱。《殭屍2》的微妙之處,更是逆轉《殭屍1》視殭屍為邪魔,人人得而誅之的單向關係,轉而描繪渴望由人變成殭屍的堂本靜、既是魔星又是救世之星的殭屍之子尼諾,還有殭屍王將臣竟為救人類阻止女媧滅世──真箇何為邪鬼何為神,神鬼如何兩不分。

同文小西對《一代宗師》中的「港漂」深有所感,我笑說大年初二給港人一支下籤的車公,其實也是一代「港漂」。話說車公又稱車大元帥,為南宋末年時的一名勇將,籍貫江西南昌五福,因勘平江南之亂有功,被天子敕封為大元帥。後來,蒙古大軍犯境,宋軍無力反抗,宋帝昺南下避難,車公一直護駕到香港,在途中不幸病逝。鄉民為念他生前貞忠英勇,便為他立廟供奉,被列為道教與中國民間信仰中的神祇。只是今時今日的「港漂」,大多不再像我們的祖輩般逃難滯港,而是以專才身份在港唸書或留洋後在港發展的「非香港人」,終於,在某一天成為持有三粒星身份證的香港人。

馬傑偉在早年著作《電視與文化認同》中,就曾指出八十年代由廖偉雄所飾演的程燦(人稱「阿燦」),恰恰展示了一種既純情又老土的「大陸人」形象,後來他的名字更被用作大陸來客的通稱。阿燦,是社會需要被幫助的街坊老友,當中雖然帶有嘲笑卻不嚴苛。隨着九七回歸、零三自由行北水南調,中港關係日漸緊張,同情「大陸人」彷彿就成了「賣港賊」的同時,我的生活圈子裡卻一直有各種各樣的「港漂」──星加坡來港教書的教授夫妻、原為大陸電視台新聞主播的港人妻子、來自日韓的劇場工作者、攢錢開泰國餐館的泰籍按摩技師、台灣來港學造手工朱古力的小夥子,當然還有擔任香港報紙雜誌編輯的知名兩岸文化人。我還有一位留英時認識的宿友,既是中共黨員又是中共衛生部的小官,經常來港與香港衛生署交流公共衛生事務──這些面孔,又是否可以讓我們更進一步思考所謂「港漂」的複雜性和多元性呢?



不是故作開明,說實話,我也很怕搭乘九廣鐵路東鐵線;平日同樣心生警惕地絕跡銅鑼灣崇光、尖沙咀廣東道和沙田新城市廣場;花錢旅遊的話,也很少踏足神州大地。然而,媒體中所謂的「港漂」的身影,很多時候先是我的朋友師長,我想,要到很文件性、檔案式的劃分,才會把他們列為「港漂」。全因為我一直認為,為「港漂」或「北漂」立傳,自是可以在一個個被篩選好的個案中,政治正確地對所謂「他者」加深同情的理解。而這種處理,同時是一種無塵的「正名」行動,彷彿「港漂」們就是這些臉譜化的示範單位。除了棄港敗走的個別例子,「港漂」總是乾淨企理、事業成功、婚姻美滿、穿梭中港、左右逢源,發達在望的中產階級或高等知識份子。如果「港漂」和「北漂」,如同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是一系列「套裝人物」,互相對照對揚。我想,我們也不要忘了華山論劍之外,還有老頑童周伯通和古墓派林朝英。這是一個武林,也是一個世界。

與其說「港漂」和「北漂」是他者和自我的劃分,倒不如說中港之間,其實一直維持着港人一種隱形的「情感結構」。香港作為亞洲一處小地方,自我身份和優越感是以與周邊國家為參照系來維持的。因此,2010年夏天發生於馬尼拉的「人質事件」,才如此令人敏感難言。鏡頭一轉,大年初二,劉皇發給港人求得一支車公下籤當日,朋友笑說「為香港不造假而驕傲」,換轉是大陸官員,老早施展低級公關手段,抽走所有下籤和下下籤。我心裡竊笑,中國大陸根本不容許新春求籤問鬼神。相反,香港人好像從來沒人問過,劉皇發憑什麼替七百萬港人求籤?大家為什麼要和鄉紳們玩這個賊喊捉賊的遊戲?只見媒體一致話,車公有吉士又顯靈,上回求得下籤分別是2003和2009,看來2013香港無運行。

因此「港漂」「北漂」只是假名,坊間不少說法也只是得啖笑。問題不是何為殭屍何為人,而是我們是否反智地全盤接收種種論述。無才可去補蒼天,也不要亂點鴛鴦妖言惑眾。我喜歡《殭屍2》中類近於新詩的文藝腔對白:「唔愛我就唔好咬我」、「殭屍係唔會死,但跌落街都會痛」、「殭屍最大的敵人,唔係天師係不死同寂寞」。慢慢地,我們對劇中所喜歡的殭屍角色投入感情,把他視為活生生的人,忘記他是殭屍還是天師。



延伸閱讀~
一代港漂 小西


近來城中(甚至大中華世界)熱話,自然要數王家衛導演的新作《一代宗師》。十年磨劍,王家衛花了十五年時間,上窮碧落下黄泉, 南北走訪各地武林人士,為的只是重構盛極一時的民國武林,是王家衛一貫的大陣仗、精雕細琢、慢工出細貨。影片拍出來,無論是美工、鏡頭、服裝、動作設計等各方面,都漂亮得無可挑剔。至於說故事的技巧方面,雖說自前作《2046》以來,王家衛的作品已平易近人了不少,但《一代宗師》除了葉問(梁朝偉飾)與宮若梅(章子怡飾)這條主線外,其餘的部份還是典型的王家衛留白美學,片中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一線天(張震飾)跟《阿飛正傳》結尾曇花一現的梁朝偉一樣,留白太多,惹人遐想。

王家衛的留白美學,自然惹來各界的無限詮釋,有的從《一代宗師》的編劇徐皓峰與編劇顧問張大春的訪談入手,大談片中的高密度交織的武林密碼;有的則從香港本位出發,認為王家衛透過《一代宗師》一洗合拍片大潮下港產片的頹風,重振香港電影的「主體性」。不過,正如梁文道所言,《一代宗師》令人印象最深刻,倒是那個「香港人身份」還沒有出現的「香港」。

回到「香港」的起點?

王家衛在《一代宗師》特刊中,開宗明義便說,他要重現民國武林。要知道,那是未受近代新文化運動「洗禮」的老民國。片中的葉問、宮若梅、宮寶森(王慶祥飾)與丁連山(趙本山飾),跟《吳清源》(田壯壯導演)中的主角、近代中國棋聖吳清源一樣,都是老派的傳統精緻技藝技師。

更重要的是,因為49年大陸政權易手,像葉問、 宮若梅、一線天、丁連山等各路南北武林高手,都因緣際會,匯聚香江。若說他們是第一代的「港漂」,大概並不為過。當然,在1950年香港和中國大陸邊界設立關禁之前,中港人士可自由進出香港,自內地來港人士,從來未絕。然而,49年肯定是香港歷史的分水嶺,因為政治原因,大批內地難民與移民來港,其中更不乏像葉問、 宮若梅這樣秉承傳統技藝的老民國人。

有趣的是,那是一個標準港式粵語未成形的年代,「外江佬」 (兩廣以外的住民)與本地人可以並存, 來自廣東各地的人都操着各式「鄉下話」,雖少不免種種衝突,卻也溝通無礙。可以這麼說,正是時勢使然,讓大江南北的各路人馬,得以匯聚此地,並為往後多元混雜的「香港身份」,打下了深厚的底子,下開香港繁華盛世。況且,那一個年代的香港,無論在經濟,還是文化上,仍然北通兩廣,南達東南亞,王家衛過去不少作品,都提及南洋(即南中國海附近的東南亞諸國,其中包括馬來群島、菲律賓群島以及印度尼西亞群島),可見當時香港人的世界比現在更寬,更廣,有容乃大。

另一個文化融合的大時代?

當然,「港漂」是新名詞,意指過去十多年隨着留學或工作,而留在香港發展的內地人。他們大多持有高學歷,受惠於香港政府1999年以來的各種鼓勵輸入內地人才的政策,這些「港漂」得以留港,成為新一代的「香港人」。事實上,過去十年,我身邊最明顯的一項變化,是結交多了好些內自內地的年青人。他們有的是我唸研究院的同學,有的是我任教的碩士班上的學生,有的是來自內地媒體的記者, 有的則是來港唸表演碩士的年輕編劇。

記得早前北京著名小劇場導演孟京輝的《兩隻狗的生活意見》來港演出。該劇在內地以至外海地紅透半邊天,據說巡迴演出累積已有八百多場之數。然而,或許因為文化脈絡的差異,我得承認,對於孟導貫穿全劇的調侃技法,我都無法投入 。更戲劇化的是,當台上兩位演員(韓鵬翼與劉曉曄)結合意大利即興喜劇與中國相聲技法扭盡六壬,從兩隻狗的角度出發,以調侃的調子,道盡在大都市中掙扎求存的草根階層眾生相,逗得絕大部分台下觀眾笑得人仰馬翻,而我卻笑不出來,彷彿眼下不是香港,而是北京。

更有趣的是,台下不少觀眾都是操普通話的內地年青人,除了過港旅客,我猜不少觀眾都是因為求學或工作而留港的「港漂」。我曾經跟一位曾經在內地媒體工作的港漂朋友提及此事,她卻慨嘆不少陸生或港漂,平日都不大肯在香港看地道的電影和演出。無疑,跟六十多年前第一代港漂的情況相似,移民向來都有適應和融合的關題,近讀陳國賁等著的《活在香港:在港內地專才與藝術文化工作者的移民經驗》與呂大樂主編《港漂十味》,便發現有不少這類的故事。但可以肯定的是,隨着香港過去十年的教育與移民政策,香港已累積了一定數目的內地年青人,並逐漸改變本地的人口結構。如前所述,香港的活力向來來自它的自由開放與混雜多元,至於新一代的港漂會否如49年的南來人口一樣,為香港文化帶來另一個衝擊波,則尚未可知。

早前在「文藝復興」西九演唱會上,碰上一位自上海來港發展的年輕編劇。閒聊間,我禁不住好奇的問她:「相對於上海,到底香港有什麼吸引你留下來之處?」她想了一想,然後笑笑道:「或許,香港比內地城市自由一點,和安全一點吧。」

是的,這或許將會是另一個文化融合的大時代。

原載於《號外》43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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