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13日星期四

在沙漠也找到巴黎──談《前進十年》(2010.05.13)















2009年2月台北華文戲劇節,香港代表分別發表了八篇以香港戲劇/劇場為題的研究論文,從香港演出場地發展到香港翻譯劇的重演情況均有所涉獵。其中有兩位香港劇評人不約而同在異地大談前進進──〈把實驗劇場進行到底:論前進進十年〉、〈從進入符號到發現異常:陳炳釗作品中的異常性初探〉──研討會上,由表演場地牛棚歷史到實驗劇場特色引介討論,前進進一下子成為最具特色最可寫的香港劇場。的確如此,作為最重要的香港實驗劇場之一,前進進的萌芽、成長、發展種種過關斬將的點滴,同時也是一部微型的香港(小)劇場發展史。就在不少香港實驗劇場開始有點「藝齡」的當下,2010年年初《前進十年──前進進戲劇工作坊十周年紀念特集》終於誕生了。

由小西和陳國慧主編的《前進十年》,主要分為三部分:「前進法度」、「繁花似錦」、「評泊有聲」。首先,「前進法度」由前進進主腦陳炳釗和五位劇評人林克歡張秉權小西陳國慧鄧正健,分別從劇場創作人和劇評人角度,回顧前進進的發展史、梳理出前進進在城市劇場和教育劇場所扮演的角色,乃至於所展現出的小劇場空間開拓和承傳精神等等,可謂為《前進十年》的回顧口吻和前進進藝術位置定調。第二部分「繁花似錦」則大有「阿婆口述史」的意思,情商朱瓊愛訪問前進進骨幹成員鄭綺釵、杜偉德,還有馮程程和一眾1999年間參與前進進青年劇場「i-D兒女」輪番自白。至於「評泊有聲」顧名思義,在陳炳釗和參與者以外引入第三界別聲音緯度,收錄十篇出自港澳台專業劇評人手筆的前進進評論文章。

談前進進,往往不能不由九十年代香港(小)劇場的全盛時期說起。全因為回歸前後對香港及自身的種種省思,縱然沒有出現與社會抗衡的台式「劇場運動」,香港實驗劇場(或另類劇場)在九十年代卻如雨後春笋般此起彼落,陳炳釗就是當時重要實驗劇場「沙磚上」的核心成員。某程度上,前進進的表演形式和藝術理念亦與「沙磚上」時期的思考有所牽繫。因此,如果注意到香港近十年間(小)劇場發展的話,《前進十年》其實也不獨盛載了前進進的發展,同時也旁及了九十年代末,即在實驗劇場狂飇後第二波的(小)劇場足印和側影。

從保存香港劇場資料來說,《前進十年》以前進進為主軸/主角,無疑可以理出一條清晰線索,讓讀者通過編者的歸納來探知「這十年間(前進進)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讀罷全書更會感受到一種奇異的熱血沸騰,如何微妙的牽引着「劇場人」。然而,退一步想,其中若干背景的詳略取捨未許不能重新斟酌。即如當大夥兒都興高采烈地回顧「前進進」的得名,原是對熊仔叔叔故事坊「慢慢走」的對照對揚時,「沙磚上」與「前進進」一段因緣卻被輕輕帶過,反倒是「臨流鳥工作室」與「前進進」分工界定,和陳炳釗在兩者之間作取捨的心路歷程卻鉅細無遺。「繁花似錦」部分「i-D兒女」的自白,亦展示出前進進「青年劇場」這張溫床,的確培育出不少現今香港文化界和劇場界的中堅份子。「i-D兒女」沉緬回憶熱情澎湃,所談及的「學費回贈」等細節亦親切可人,大有紀念冊和同學錄的溫軟窩心。

回到歷史,不少劇團在九十年代末把大量資源投入青年劇場活動中,「I-D兒女」、「熱血BB」、「次世代」等活動更催生了一股「青年劇場」風潮。參考周暉、小西在「香港劇場與教育會議2000」所發表的〈誰的「青年劇場」〉一文,便可知「青年劇場」通常都指那些「要加video同埋有小小唔明」的劇場,當時也有所謂「青年劇場三大陣營」的說法,包括前進進的「I-D兒女」和非常林奕華的「愛的教育」等。究竟前進進的「I-D兒女」與其他「青年劇場」有何不一樣呢?具體操作又有哪些傾向呢?可惜「繁花似錦」部分似是少年成熟記事簿,「1999年他們跟當時的一眾I-D兒女齊集在油街高座七樓又窄又長的排練室,玩樂吃喝,唱歌跳舞...」一類的說法俯拾皆是,似是未能反照全局。

當然,《前進十年》作為一部劇團史料,通過「似水十年」圖表和劇照所展示的成績有目共睹。有論者甚至乾脆將前進進譽為香港(小)劇場的龍頭劇場。筆者倒以為作為一個實驗劇團所流露的文化底氣和藝術視野,才是「前進進所以為前進進」的必要條件。早在〈文學與劇場的探戈〉一文中,筆者已討論過前進進近年相當積極探討「文學與劇場」之間的可能性。陳炳釗更可能是香港劇場中,最樂意告訴別人「我在讀什麼書」的劇場導演。

即如2005年把奧立佛‧薩克斯的《錯把太太當帽子的人》搬演為同名劇場演出,探討人心底深處的傷痛和精神疾患的隱喻。2007年改編香港作家董啟章《天工開物‧栩栩如真》,延續自「臨流鳥劇場系列」以來對九七回歸前後香港身份的多重省思。意念來自村上春村《睡》、傅柯《瘋癲與文明》的《N.S.A.D. 無異常發現》,也在「文學與劇場」基礎上實驗「文學、理論與劇場」的融合。2008年拍夥潘惠森祭出「惡搞(文學)劇場」的大旗,《老鼠‧復仇‧劍》(試劍版)惡搞魯迅〈鑄劍篇〉。同年公演的《死亡與少女》、《鯨魚背上的欲望》和剛於上月圓滿結束的「文本的魅力」系列,更先後由前進進和三位香港劇場導演,再現晚近歐陸經典劇本。

另一方面,自我意識強烈的前進進,非常敏感於「劇場與劇場」乃至「劇場與社會」之間的微妙變化。除了主催橫跨2004、2005年的「導演工作室」系列,編纂出香港六個劇場導演(陳炳釗彭家榮鄧樹榮許樹寧陳麗珠李鎮洲)的「導演風」;還有近年《哈奈馬仙》、《賣飛佛時代 My Favourite Time》,進一步探索和展示「劇場-文化產業-文化消費」在新紀元的酷異景象。機緣巧合地,2008年《哈奈馬仙》適逢「『PIP文化產業』化」的劇界標誌性轉向出台,使得同年6月在前進進牛棚劇場舉行的一場「文化產業趨勢下的演藝路向討論會」,儼然成為「以劇場論劇場」的《哈奈馬仙》最具前瞻性的場外註腳。

由此可見,在戲劇甚至表演藝術的市場化的時代巨輪中,前進進的文化底氣和藝術視野殆無疑問,對於媒體、市場、社會亦富有相當的洞察力。縱然文字註定只是一種權宜的媒介,在記憶中的打撈、追蹤、推敲永遠也能是草率的勾勒;2010年《前進十年》力圖重現前進進在不同時段的不同取向,畢竟難能可貴地為香港劇場研究作出一次血肉豐滿的整理。從觀眾的經驗來說,前進進與別不同之處可能恰恰在於「牛棚睇騷」的獨特感受。那麼,單單細讀《前進十年》始終還是遠遠不夠。用現今樓盤廣告慣技,或者應該這樣說──熱烈歡迎光臨牛棚睇騷,牛棚前進進非凡感受,讓你在沙漠也找到巴黎。

原載於《明報》世紀版,頁D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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