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7日星期二

新世紀福音戰士──香港粵語流行歌詞的本土論述(2012.02)









2012年1月8日晚上,林峰〈CHOK〉奪得TVB十大勁歌金曲頒獎禮金曲金獎。賽果馬上引起全城「公憤」,是夜不少朋友的FACEBOOK被瘋狂洗版,觀乎群情之洶湧、肉緊之程度,遠超「豬扒港姐」和「視帝視后」的起哄場面千萬倍,直逼《天與地》結局夜及聲討D&G名店霸權的墟冚盛況。不少媒體更火上加油,紛紛發出悲壯的末世疾呼──「金曲 is dying」、「頒奬禮 is dying」。作為香港流行歌詞研究者,目擊這回史無前例的「官逼民反」,倒有另一番會心微笑。站在流行歌曲頒獎禮、金曲話語權式微的時代前沿,說實在,金曲是否dying、頒奬禮是否分豬肉,其實還不是最重要的;或者更值得注意的,原是「金曲之死」中「香港人」對流行歌曲高度認同的集體無意識。

只有真的在乎你,一個近乎金草莓的頒獎儀式,竟然挑動起那麼多「香港人」的敏感神經。一石激起千重浪,就是著名評論人洛楓亦按捺不住,在流行音樂頒獎禮後如是說:「到底是我太懷舊、太眷戀八、九十年代香港流行音樂的光輝歲月而無法投入這世代的歌音?還是眼前的聲色真的褪色了而無法撩動心弦?」說穿了,長久以來「香港人」的身份認同並不單純維繫於血緣及種族,更大程度上是由不同文化元素所組成的。香港媒體與流行文化之於「香港人」身份認同所起的關鍵性,可能甚至遠超於是否擁有中國血統、是否了解這塊安身立命的土地。霍爾(Stuart Hall)就曾說過,身份認同並非存有而是形成的過程,「真實性」只會限制流動身份認同的生成衍化。

誠如不少香港文化研究者指出,香港作為一個移民城市,「香港人」從來就不是一是一個純然、同質的群體,而是依靠各種各樣的文化產物維繫着一種想像性的歸屬感。尤其1967年無線電視啟播,1979年香港電台首次舉辦中文金曲頒獎禮,在蒙昩的社會拓荒期,無政治意識的社會氣氛使得電視工業和流行文化,成為「香港人」身份的搖籃。換句話說,香港電視文化流行歌曲等「軟實力」深入民心骨髓,成為「香港人」的認同對象,可謂是「香港人」這「想像的共同體」的核心文化指標。

香港流行文化工業中,「流行歌詞創作人」一直是香港本土的一種「特殊文人」,每每以流行歌曲為展現才華和創意的舞台,成就香港流行文化的一道道人文風景,同時也是書寫香港、紀錄香港、為香港發聲的一群「新世紀福音戰士」。情歌固然是流行歌曲的最大宗,江山不幸詩家幸,如果從面對香港前途問題、「香港人」身份最被突顯的八十年代說起,便會發現林夕、陳少琪、周耀輝、劉卓輝等資深詞人,老早在香港粵語流行歌詞的文字叢林,為香港寫下一頁頁「香港另類年鑑」。

1986年,「香港詞神」林夕投身詞壇,九十年代加入羅大佑音樂工廠,〈皇后大道東〉成為林系最著名的「香港歌」。林夕筆耕不輟,十八般武藝飛花摘葉皆可為劍,2004年包辦梁漢文概念EP《03四季》全碟歌詞,寫出富有時事、社會性的歌曲如講述「後沙士」香港的〈廢城故事〉、〈信望愛(03四季)〉、回顧世界大事的〈新聞女郎〉等出色作品。〈新聞女郎〉既是林夕點名認為被樂迷注意得不夠的心頭好,也是紀錄「最低潮的香港」的香港粵語流行歌詞代表作。近年愛詞甚深又皈依禪道的林夕雖云減產,亦不忘在2011年寫就激盪人心的〈六月飛霜〉──「當習慣附和大家講的真理都得到獎賞 未慣十字路口挑選方向 離隊要膽量 拒絕跳牆 一輩子 血汗注入拍賣場 [誰被誰越抬越上] 一輩子 價值像泡沫上揚 誓與天較量 埋下理想栽種幻想」──與寫於「六四」後的周耀輝〈天問〉遙相呼應的〈六月飛霜〉,被視為香港面對大是大非時有良心具膽識之作,亦為林系在佛理以外,最敢講真話、冷眼觀世情的香港自白書。

同期出道的陳少琪,為八十年代的達明一派創作了大量帶有城市觸覺、香港意識的作品,如經典〈溜冰滾族〉、〈馬路天使〉、〈今夜星光燦爛〉等等,被洛楓歸納為具有丰富的「城市遊蕩意識」,為達明一派奠定社會性的創作風格和歌曲走向。陳少琪在千禧年以後的代表作,還有2004年CASH金帆音樂獎最佳歌詞獎得獎作品〈香港地〉。〈香港地〉由陳少琪、陳奐仁和MC仁合作填詞,「同熱愛這遍土地 大家刻骨銘記 愁或喜 生與死 也是香港地」,道盡後沙士時代「生於斯長於斯」的香港人心聲,同時也折射出陳少琪對香港集體回憶、庶民價值特別敏銳的觸覺。2009年,陳少琪向「頭髮眼鏡絕對沈殿霞」肥姐致敬了〈月巴女且〉一詞,藉着沈殿霞這位香港家傳戶曉的演藝界人物,喚起大家對「開心果」的集體記憶。

同屬達明一派的御用詞人,八十年代末周耀輝抱着改變社會的願望加入填詞人行列。踏足詞壇之初,即貢獻了談愛滋問題的〈愛在瘟疫蔓延時〉、反思六四詰問極權的〈天問〉,還有以父子手足故事影射後過渡時期中港關係的〈你真偉大〉、〈黐孖根〉等等。2004年,周耀輝在Boy'z城市概念大碟中〈去邊度〉、〈我愛香港仔〉、〈迪士尼見〉、〈你是我的潮流特區〉和〈眼紅館〉,點出了公共空間、情感、身份、集體回憶的關係。及後更熱衷於(同一旋律)「一題兩寫」的互文遊戲,有達明一派的〈南方舞廳〉(粵)和〈北地胭脂〉(國)黃家強的〈哪吒回家〉(粵)和〈哪吒離家〉(2007)(國),黃耀明的〈廣深公路〉(粵)和〈107國道〉(國)(2008)等,隱伏了香港對中國徘徊在信任與猜疑之間的微妙心理。

近年在網絡世界有「傷感哥」之稱的劉卓輝,出道以來筆下素有沉鬱滄桑的詞風,上天入地萬水千山更是其獨家簽名式。早年的經典之作包括BEYOND的〈大地〉、〈長城〉、〈歲月無聲〉和夏韶聲的〈說不出的未來〉、〈媽媽我沒有做錯〉,道盡了後過渡期香港的現實控訴和放眼將來的迷惘失落。廿一世紀的劉卓輝轉戰大中華,間或湊興揮筆直書的〈香港晚安〉、〈香港香港〉、〈圍城〉,均直白如話大開大閤,寫出表面繁華實則傾頽的香港側影。同期的詞人周禮茂雖不屬「樂隊詞人」之列,其經典之作林憶蓮〈破曉〉和為支聯會所寫的〈自由花〉卻一隱一顯悼「六四」。至今依然為人津津樂道的華東水災賬災歌曲〈滔滔千里心〉,原來亦出自周禮茂手筆,說出「香港人」與中國共度時艱的心聲。

詞人以筆耕為香港立此存照,九十年代出道的黃偉文與林海峰更另闢蹊徑。黃偉文與林海峰的詞作,早在軟硬天師時代已然獨樹一幟,兩人合寫的〈中國製造〉羅列出「為自由、大白兔糖、總書記、樣版戲」,在嘻皮笑臉之中流露出社會批判和時代反思。黃偉文正式加入詞壇後一鳴驚人,奇思妙想刁鑽詞風風靡樂迷,除了大路情詞,後過渡期的低迷社會氣氛中,黃偉文逆向思維寫出期盼愈亂愈好的〈太平天國〉,認為亂世才能開出絕處的花,突破固有框框才有新的可能性,甚至豪言「哪稀罕不變五十年!」。千禧年後黃偉文以〈帝國大廈〉捕捉了「九一一」以後微妙的時代觸覺,同時又倡導「新廣東歌運動」,以全廣東口語寫出〈你唔愛我啦〉和〈傻仔〉,翻開廣東口語入詞新一頁。近年Y詞亦不乏香港庶民生活影子,〈囍帖街〉外又點出現今「香港人」的普遍性,如無男伴獨享假日的〈港女的幸福星期日〉、懷舊傷感的〈再見穿梭機〉等。

至於林海峰, 1997年《的士夠格》的〈最菲精選〉〈喂喂喂〉,分別幽默地寫出了菲傭生活和手提電話普及後,種種光怪陸離的社會現象。1999年金融風暴後,《好時代》大碟的〈董事長〉和〈公眾假期〉皆冷嘲熱諷首施政失誤和失業者眾的奇異情狀。2001年的〈那個下午我在舊屋燒炭〉描繪低迷社會氣氛下「封窗後加炭….愛渡假屋在炭燒」的自殺風潮。2003年,《我撐你》的〈何展翅與劉毅進〉揭露政府推行的展翅計劃與毅進課程虛有其名。2008年,林海峰《我哋大家》以零八北京奧運大事件為主題,笑談香港處境的有趣歌曲。如〈GO GO飛龍〉描繪出北京奧運前夕,全民皆股下「呢鋪點窮?個股市賺死我地」的詭異社會氣氛。〈我哋大家〉則用上了惡搞(KUSO)手法,將「港歌」〈獅子山下〉新編排成一首嘲諷空洞的「堂皇敘事」 (grand narrative)的「二次創作」。

最有趣的是,崛起於八九十年代多位詞人的書寫風格,在在為後來者矗立了創作的楷模、歷史的丰碑。出道於2005年的「樂壇長毛」周博賢回顧八十年代香港面對九七前途問題、中英聯合聲明等政治現實,的確形塑出粵語流行曲的不同面貌,並毫不諱言自己的創作也受到啟發:「我記得九七前,很多達明一派和BEYOND的歌詞,都在在反映了香港人的擔憂和迷惘。我想,這是97以前前人所奠定的創作基礎,到我可以寫詞的時候,也希望多以社會時事為題材,有時甚至以身試法。」

身兼曲詞編監的周博賢在2005年開始寫詞,在謝安琪《Kay One》已填寫全碟一半以上歌詞,實踐多樣化歌曲題材,有關顧弱勢社群〈菲情歌〉〈愁人節〉、批判社會病態價值觀的〈姿色份子〉、〈開卷快樂〉,還有充滿港味和草根風格的〈我愛茶餐廳〉。「周博賢+謝安琪」組合,為不少聽眾帶來耳目一新的聽賞經驗,也為周博賢帶來「維園阿伯」、「樂壇長毛」之稱。作為流行曲詞創作人,周博賢在謝安琪以外還有更多方面的嘗試。如談通脹下小市民生活的〈愛在通脹蔓延時〉等。周博賢社會觸覺敏銳,敢於書寫各式各樣的社會時事題材。2010年香港社會形勢嚴峻,周博賢也先後寫出指涉菜園村的〈石徑〉和寫於516公投前夕的〈女兒雄〉、談八十後的〈傑出青年〉、揭露後現代消費黑暗面的〈挨風科〉等,當然還有探討女性新移民處境的新作〈潔淨皇后〉。

另一位獨立曲詞創作人林阿P,可能不是傳統意義上的主流詞人,他與Nicole組成獨立樂隊My little airport,成功借助網絡時代的便利,不但為香港獨立音樂帶來生氣,在歌詞創作上,更娓娓道來新生代對社會世道沮喪無力的新一頁。2007年,My little airport在《我們在炎熱與抑鬱的夏天,無法停止抽煙》開始創作富社會性的歌曲。2009年,《介乎法國與旺角的詩意》的〈失業抗爭歌〉、〈邊一個發明了返工〉、〈社會主義青年〉、〈窮人賣屎忽〉等社會性抗爭作品,憤怒叫喊之餘,字裡行間的黑色幽默令人動容。2011更發表第五張專輯《香港是個大商場》,以今時今日危機四伏的香港為概念,憂患而不失調侃地探討香港這個「大商場」影響下,各式小人物的生活點滴以至失業等城市問題。My little airport也被譽為港島獨立青年的代言人。

除周博賢林阿P外,「網絡改編詞」,同時也是香港社會形勢波譎雲詭的倒影。在嘲諷特首失言的〈慳電膽〉和反映社會貧富懸殊的〈富豪山下〉和〈窮飛龍〉之先,2007年的「網絡改編詞」〈福佳始終有你〉攻陷香港回歸十週年主題曲〈始終有你〉,又有後續惡搞如〈煲呔搵工靠你〉和〈整死香港有你〉等。其中獨立「二次創作」團隊窮飛龍成立於2010年,在〈窮飛龍〉後再接再厲,創作買樓無望小市民心聲的〈補貼屋〉等,使得窮飛龍成為香港民間最具代表性的代言人。另一方面,隱名的「高登巴打」亦不能小覷。2011年,「高登音樂台」發表了調寄〈富士山下〉的「六四22周年紀念歌」〈天安門前〉,遙向1989年六四屠城時「螳臂擋車」者問好,極為震撼:「攔路那位你好嗎? 今天的你好嗎? 今天的你經已無法說:好嗎? 攔着坦克也不怕 媽媽始終牽掛 苦等一世 天天只想你回家 …」

最後,不得不提兩位非常勇於突破主流音樂工業框框的「後九七」詞人──小克和梁栢堅。小克在2008年寫給張繼聰的〈永和號〉、〈港九情〉處處窺見港式日常生活的點滴。〈永和號〉從香港老店永和雜貨的貨品羅列,堆積起香港集體回憶;〈港九情〉則描繪過去九龍城抬頭便可看到飛機掠過、維園燭光晚會和紅隧啟用前天星碼頭。2010年蘊含強烈銅鑼灣「本土情懷」的羽翹〈銅情深〉,更玩盡了有關銅鑼灣的種種符碼。同年,梁柏堅分別在替組合C AllStar和Kolor所寫的〈我們的胡士托〉和〈愚公〉,向香港的巨星偶像和仁義之士司徒華謝廷駿致敬,堪稱2010年最具香港情的「非情歌」。老友鬼鬼的小克梁栢堅在末世之年2012,乾脆合作發起「新紀元歌詞運動」,發表關楚耀〈佔領〉和 Kolor〈天地會〉,前者獻給「全球佔領運動」、後者力撐對抗極權造反有理,均為末日的警世呼聲。

小結:

近日iknowthissong.org在香港鬧市不少廣告位,豎立了顯眼的鮮黃夾雜海軍藍的「香港粵語流行歌詞」的大型廣告牌,如銅鑼灣世貿中心的「不相信會絕望、不感覺到躊躇」(〈友情歲月〉),的士車身的「明明綠燈、轉眼變成紅燈」(〈紅綠燈〉),地鐵燈箱裡的「感激車站裡/尚有月台曾讓我們滿足到落淚」(〈人來人往〉)和巴士站的「莫道你在選擇人、人亦能選擇你」(〈等〉)等等,均勾起了香港人對「香港粵語流行歌詞」的集體無意識,正如有論者所言──粵語歌詞是香港最頑強的集體記憶,香港人內心深處的腹語 。

根據薩依所曾借用的威廉斯「情感結構」說 ,一直以來「香港人—非香港人」之間有著一道清晰的情緒界線,「我們」獨有的身份乃是來自以流行歌曲為代表的「心習」(habitus,布迪爾厄語)。所謂的本土意識,簡而化之就是當Sam唱出〈浪子心聲〉的「難分真與假」,「我們」便會以近乎植物的向光性、不假思索唱出下一句「人面多險詐」。這種布迪爾厄(Pierre Bourdieu)所謂的「心習」(habitus),以一種「我們」的習慣、文化資源作為區分你我的指標。

而「流行歌詞創作人」筆下的「香港」和「本土性」,更是從形式到內容都「非常香港」的一種通俗文化式書寫。從紀錄國是、批判當下到抒發小市民心聲,「香港粵語流行歌詞」扮演着最具生命力最無所不為的兼容媒體,詞人或長袖善舞或鞭闢入裡或嬉笑怒罵,當中或許不是每首歌曲都能大紅大紫,但在金曲頒獎台的「流行」以外,更多姿多采更可窺見社會真象。禮失而求諸野,如果你還在惱恨金曲金獎的〈CHOK〉令人摸不着頭腦,何不放眼森林?一根朽木背後還有青翠山丘,還有無限風光在險峰,還有為香港筆耕、為天地栽種的詞人們──我們的,新世紀福音戰士。


原載於《號外》425期。

2 則留言:

噢納 說...

寫得好好~

我都好鐘意歌詞架,睇到你咁有心機寫有關廣東歌詞的研究, 覺得好感動~~

繼續努力呀!

梁偉詩, jass 說...

今期《號外》(vol. 425)的"人間詞話"專輯,本人梁偉詩以香港流行歌詞研究員身份供稿,題為〈新世紀福音戰士──香港粵語流行歌詞的本土論述〉並刊於《號外》(vol. 425)頁96-99。惟《號外》(vol. 425)在刊登拙文的同時,沒有交代作者名字(即漏印”TEXT BY梁偉詩”)。本人為媒體供稿多年,從未遇過這種情況,對此深表震驚及遺憾,並將以非常嚴肅態度跟進此事。《號外》作為一家在大中華區享負盛名的文化雜誌,敬希儘快嚴正處理,以正視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