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26日星期日

《詩珏失調》:對話(五)── 甜裡藏針的香港「民謠」vs 當民眾的音樂走進藝術節(2012.02.26)




詩珏失調 | 梁偉詩、黃津珏

對話(五)

詩: 甜裡藏針的香港「民謠」


2012年香港藝術節中,最令我感動的是《遊樂民族:新民謠.中國風》中國民謠音樂會。在一個多小時的演出中,職業觀眾如我者竟然感覺「幸福」。所謂「幸福」,並不是說聽到周雲蓬唱出〈中國孩子〉那幾句痛心疾首的「不要做中國人的孩子,餓極了他們會把你吃掉」,而覺得自己生於相對法治和人道的社會、養狗種花腳底按摩那種浮泛的「幸福」。而是巨大民謠力量和赤裸生活質感,毫無修飾鞭闢入裡的傳達出對於世代的穿透力,在同時代能夠遇上周雲蓬萬曉利小河的聲音,這種交集的確激盪人心。

尤其周雲蓬的〈失蹤的人〉〈杜甫二章〉〈春歌〉〈買房子〉〈九月〉等歌曲敢講敢寫快意恩仇。當中最關鍵的還是質樸。借用郭小寒的說法:「民謠不僅是來自土地的音樂,也是一種自然率真簡單有機的生活方式,更重要的是,民謠也是一種發現生活的方式,一種對於世界更真實和勇敢的想法。」(見場刊)這樣坦率的聲音,似乎不容易在香港主流音樂接觸得到。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那麼,香港到底有沒有相對意義上的「民謠」呢?

或許有人認為mini noise、黃衍仁的音樂更接近「民謠」。然而,從香港主流聽眾的聽賞習慣看來,我懷疑普羅香港聽眾心目中,最具有「民謠」色彩的音樂創作單位可能是My little airport和The Pancakes,都有着一種敢於講出社會真象和大眾真實感受的勇氣。其實,My little airport的位置和姿態有點像「學生乖仔講粗口」,也就是用一種略帶知性、卻草根直白的表現方式,劍指社會的偽善和絕望。《介乎法國與旺角的詩意》中的〈邊一個發明了返工〉〈窮人賣屎忽〉和《香港是個大商場》的〈西西弗斯之歌〉〈公司裁員三百人〉均童言無忌輕描淡寫戮破「國王的新衣」,輕易得到聽眾共鳴。The Pancakes則是香港獨立音樂的「獨聯體」,樂隊惟一一位成員「阿戟」身兼曲詞編彈唱等崗位。「阿戟」的聲音充滿滑稽童趣,如〈腦殘遊記〉就別緻有趣。新作〈我容易中六合彩嗎我〉的「其實有閒錢去買六合彩我已經好好彩」,更「孩童撒嬌」地暴露出艱難的階級流動和香港的嚴峻生活──說實話,剝開糖衣後實在令人背脊骨落。




讓我感到好奇的,在香港似乎是這些甜裡藏針的城市「民謠」才是雙刃之劍。不管My little airport還是THE PANCAKES,都是通過一些看似童稚/學生/非社會化的口吻來蜻蜓點水。彷彿大家聽一聽淨一淨化便舒服晒,「學生講粗口」和「孩童撒嬌」的隱性批判力量安全地躲藏在「非社會化」的屏障背後,儼如社會批判KIDULT化。有趣的是,除了香港受落這種小清新城市「民謠」,My little airport和THE PANCAKES還不時北上攻城。My little airport就到過上海、深圳、廣州等城市巡迴演出,THE PANCAKES上月也分別在深圳和佛山的《飽到上深圳音樂會》《臨急抱佛山音樂會》獻唱。這樣看來,童音「民謠」說不定是香港獨立音樂的奇幻逆緣(我反而好奇,如果香港也有周雲蓬,會不會輕易就高登化為「窮飛龍」呢?)不過當我想起,台灣以獨立歌手身份成功突圍的魏如萱和盧廣仲都有着童稚口吻,忽爾明白了──童言式小清新原是城市的溫馨歷史背影,城市「民謠」沒有「土地」,只有「童稚」充當我們的原鄉、我們的失樂園。



珏:當民眾的音樂走進藝術節

「很多本地藝術家都渴望自己的作品能夠於內地流通,然後就會花掉很多精神構想怎樣才能融入國內市場。這個想法其實很危險,因為這樣就意味著創作人正在想法子去除本土創作的獨特性。弔詭的是,現在國內甚麼創作都有了,反而保持本土風格的香港藝術家會得到更多機會。」

兩年前出席嶺南大學舉辦的「我們的未來」講座,討論創意如何成為產業。說來奇怪,講者的論點我已經沒有深印象,我們的未來究竟會變成怎麼樣也不太記得,但概念藝術家白雙全於觀眾發言時間說的這番話,卻揮之不去。當然字眼上可能與原句有出入,但想法絕不會記錯,為什麼呢?因為當每個歌手都要出一兩張國語大碟、電影從業員大量北上發展、就連麥兜都要上武當山的時候,他竟然說保持本土風格有得做,這個想法真是有夠激進。

本年香港藝術節的亮點,於我而言非中國民謠音樂會莫屬。不用說我個人有多喜歡周雲蓬與小河這些當代民謠好手,只要是於一直都以古典樂為主的藝術節之中喜見民謠的存在,已教人興奮。在香港中國民謠從來都不是個大眾化的選擇,像獨立音樂場地Hidden Agenda偶爾邀請如李志、蘇陽、冬子、白水、老街等等的民謠單位到來,是必須要有虧本的準備。有些時候,不諳國語的外國觀眾,比本地的還要多。現在看到民謠成為藝術節目,門票售罄,寬大的座位,好像真的進步了吧?音樂會還設有講談時間,當中小河談到他對香港社會的看法,說幾年前來跟現在很不一樣,現在觀眾很多是說普通話的,變得像國內,不知是好是壞,希望香港可保持自己的風格。

又是風格?甚麼是自己的風格?

我覺得民謠歌手對社會是有一種獨特的觸覺,這個觸覺好可能是來自他們尋找靈感素材的訓練。Bob Dylan 曾說他很喜歡被界定為民謠歌手(folk singer),因為「我是為民眾演奏的(I play music for folks)」。我們欣賞民謠的確就是這樣的一個經驗:樸素的音樂,歌者以詩人的角度,訴說一個接一個很「在地」的民眾故事。在中國民謠很被受落,有說是因為全國有大量離鄉別井的勞工,而民謠盛載的,就是家的想像。

民謠走進藝術節其實也有先例。一年前,曾經有一個完全自發的藝術節──《新春糊士托‧菜園村藝術節》,這個當然是為支援菜園村而生。一連兩天的藝術活動,說的也就是土地的故事。印象最深的,就是看到本地草根民謠樂隊迷你噪音的演出,因為我正正是聽到這樂隊的歌曲才認識到菜園村的苦况,而在廢墟中舉辦的藝術節重遇主音老B的歌聲,真的百般滋味。這個歷史性的藝術節包攬了音樂、視覺藝術、文學、電影、劇場、舞蹈,媒體沒有怎樣報道過,慶幸最終輯印成《新春糊士托.菜園村藝術快樂抗爭》一書。

所謂風格的流失,可能就是本土文化的漠視。本地民謠訴說的故事,我們到底有多著緊?有多用心去聽?沒有這個情懷,就寫不出民謠,也不會成為聽眾。當周雲蓬說本地觀眾們對作品笑點的反應和內地那邊基本差不多時,我們又為甚麼對本土民謠的痛處無動於中?沒有自己民謠的地方,就只能把他處的,當作藝術去聽。


~~~~~~~~~~~~~~~~~~~~~~~~~~~~~

PS. 最近在香港藝術節和一些活動,常常遇到(半生)熟人,師長同事朋友學生每每以《詩珏失調》做開場白:「喂,我有睇你《明報》個欄呀…」就是這短短的幾個字已夠我樂上半天,無論是讚是彈都衷心多謝捧場。《詩珏》最初只是我和阿珏的試玩之作,點知一個「音樂盲13妹」、一個「INDIE界汪明荃」愈玩愈認真──每周拍板定題目並由我膽粗粗先開波,阿珏劈埋酒來肉緊接力,周六凌晨交稿,第二周又再來過。期間,意外地得到很多不同形式的迴響和支持。有朋友反映阿珏像「末日評論人」次次睇完心都實埋;樂壇長毛周博賢更在其《經濟日報》專欄《糊賢亂語》,遙距延續《詩珏》話題起腳埋齋。縱使目前還不肯定《詩珏》能走多遠,可是我們一直滿心歡喜,因為《詩珏》講出我們真正想講、所相信的。如果《詩珏》也能引起你的共鳴,那是我們更大的快樂。(詩)


思覺失調呢兩條友係乜水?

梁偉詩-流行歌詞分析員、文化評論人、香港電台《思潮作動、文明單位》主持
黃津珏-獨立音樂人、自然活化合作社發言人、數碼廣播電台《音樂聲明》主持


原載於《明報》星期日生活。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