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20日星期日

這個展覽叫張愛玲(2010.06.20)




黎海寧舞蹈劇場《雙城記─香港‧上海‧張愛玲》‏是一齣試圖「集大成」的舞蹈劇場。除了因為《雙城記》脫胎自台北越界舞蹈編排《愛玲說》的緣故,保留了若干台北版原創畫面;也要考慮到遠赴上海世博展演在即,使得《雙城記》必須顧及種種大中華以至國際觀賞因素,不得不顯露「集大成」的一面。此外,所謂「集大成」也在於《雙城記》在在都想要覆蓋幾個重要的核心元素──香港、上海、張愛玲(其人其書)、舞蹈、劇場。

最美一幕還未揭幕,場刊內已隆重其事地附上一文本節錄,把與演出有關的張愛玲小說段落中英對照羅列在觀眾眼前,由這些文本所支撐的「張愛玲」,才一段段在葵青台板隆重登場──

《雙城記》的首一二三段舞蹈均設置為「張愛玲」的獨腳戲。且在舞台中央放置沙發一張,再圍繞沙發組構出種種舞蹈場面。首段舞者喬楊着力表現出對於「假髮」欲言又止、欲拒還迎的矛盾心理。「假髮」的形象風格傾向成熟婦人的意思,很容易便令人聯想到張愛玲對母親的複雜情緒。正如張學的剖析,張愛玲心底的理想人物其實是破除傳統、出洋留學的乃母,同時亦由於父母離異對母親充滿了疏離感覺。另一方面,舞者喬楊不斷扯下戴上「假髮」,亦意味着張愛玲對時光飛逝年華老去的抗拒,與暮年仍非常注重外表的張氏瑣事遙相呼應。

《雙城記》首一二三段在舞蹈上均相當貫徹,讓身穿旗袍的喬楊,用速度、細緻動作和抗拒姿態等,表現出張愛玲式「強悍」。當中饒有興味的,還有一二三段所採用的不同「劇場技法」,包括首段在「假髮」場口,配上用上海話唸出張氏小說文字的收音機廣播聲音;次段則播放已故的羅曼菲女士、用英語讀出張氏歷年不斷東遷西移於世界各國的地址,曲折地展示「到處是她的家」的飄泊離散一面。第三段更用上了廣東話以倒敘形式唸出張愛玲的生平,從1995年洛杉磯病逝到1920年於中國誕生,均鉅細無遺地唸上一遍,為全劇揭開序幕。

沒錯,《雙城記》的確要在首三段的「生平」過後,才昂然進入張愛玲文本世界。第四段赫然出現了《傾城之戀》「天荒地老」的經典場面──由男女舞者在台左的一堵灰黝黝的古老城牆邊,把淺水灣的范柳原和白流蘇演繹得哀怨悱惻、難捨難離,也就是《雙城記》宣傳海報上男女如同跳探戈的糾纏姿態。這裡用相對暴烈、死去活來的身體語言,流露出淺水灣中范柳原白流蘇的男女舌戰/暗戰的心理狀態。不過略顯突兀的,還是《傾城之戀》後的《紅玫瑰與白玫瑰》。

《紅玫瑰與白玫瑰》男女舞者上場前,已率先播放出時代曲〈玫瑰玫瑰我愛你〉,提醒觀眾將會講述《紅玫瑰與白玫瑰》的故事。可是寫於六十年代的〈玫瑰玫瑰我愛你〉,似與張愛玲1944年的作品《紅玫瑰與白玫瑰》格格不入。更奇異的是,舞台上冶艷紅玫瑰形象刻板,與張著中紅白玫瑰成長轉變,拒絕和遠超男人想像定型的說法未能連成一線。且看張愛玲如是說:「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去年中國國家話劇院的《紅玫瑰與白玫瑰》,導演田沁鑫就以細膩的女性觸覺,別出心裁安排兩位演員分演同一角色,即台上同時有紅白玫瑰各二位,展現出男性想像與女性複雜多變之間的落差。

「生平」、「小說」之後,《雙城記》才真正通過擅長的藝術形式形塑出「黎海寧眼中的張愛玲印象」。這時候,首段出現過的沙發再現,成為舞台上凝聚眾人的核心。沙發上有女舞者二位,分別為女人和女孩。舞蹈設計是女孩努力要坐到女人身上,女人卻千萬個不願意把女孩擠開,兩人就在沙發上黏黏連連追追逐逐。兩者儼如「少年張愛玲」與「晚年張愛玲」之間的拉扯。參照《小團圓》的折射,這段將「老張」對「少張」種種愛恨交纏表露無遺。及後埃克里薩堤〈只要想你〉和東北二人轉〈紅月娥作夢〉音樂響起,出現了「老張少張」的變奏。這一段的標題雖被標舉為「生命是華麗的袍子」,卻更貼近張氏名篇〈洋人看京戲及其他〉的說法──沙發中的男人拼命要給女人穿上袍子,女人則抵抗着要脫下,彼此又周而復始的糾纏不清──「用洋人看京戲的眼光來觀光一番罷。有了驚訝與眩異,才有明摻,才有靠得住的愛。為什麼我三句離不了京戲呢?因為我對於京戲是個感到濃厚興趣的外行。對於人生,誰都是個一知半解的外行罷?」對於女人,男人都是個一知半解的外行?!

沙發部分還有一幕「全家福」的布置,十四位舞者通通擠在沙發上擺甫士,呼應了《雙城記》所載文本節錄《第一爐香》的「她在人堆裡擠着,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張氏的疏離不群,《雙城記》反而用人群去映襯。人群逐漸散去後只剩下男舞者從台右獨舞至台左,最後再由女舞者由舞台中心獨舞為終章。分別彰顯了《對照記》張愛玲對血緣血親的看法,「最後的貴族」要終結於張愛玲的「女體」──「我沒趕上看見他們…他們只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裡,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

《雙城記》無疑動用了所有的資源和可能描繪出「黎海寧眼中的張愛玲印象」。既要兼顧中港台、張愛玲、舞蹈、劇場的情況下,《雙城記》有意無意要事先交代一系列並不是很「自己」的東西,要到相當後面的「沙發部分」,才見靈光閃現。彷彿葵青舞台倒像是個展覽場而非舞蹈劇場,而,這個展覽叫張愛玲。


原載於《文匯報》藝粹版,頁A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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