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29日星期二

跟珍芳達做健身操?!──談前進進「文本的魅力」(2010. 06)









「劇場與文本」的關係錯綜複雜。有的形體劇場可以完全摒棄文本,讓幾個集體散步的黑衣人在舞台上放任自流;亦有實驗劇場把文本視作救命稻草,依賴的極致乾脆把劇本故事鉅細無遺演一遍,舞台充當書寫讀書報告的白紙,演/寫個汗流浹背不亦樂乎。過猶不及的道理人人明白,如何拿捏「劇場與文本」之間的準繩度,未嘗不是一門學問。剛於上月圓滿結束、由前進進主催的「文本的魅力」演出系列,就嘗試在同一季度串連三位香港劇場導演,分別再現晚近三個歐陸經典劇本,包括夏洛瓦《母雞身上的刀子》、邱琪兒《遠方》和李希特《神級DJ》。

突破詩化溫柔的尖刻

「文本的魅力」演出系列,首先隆重登場的是進劇場《母雞身上的刀子》。《母雞》之前,以「詩化劇場」見稱的進劇場,與文本打交道的經驗已然非常豐富,從吳爾芙卡夫卡狄更斯果戈理杜斯妥也夫斯基聖伯修斯米蘭昆德拉村上春樹到古希臘悲劇卡爾維諾,「文本@劇場」幾成進劇場代名詞。偶有《花魂》、《樓城》在一貫「文本@劇場」以外,先後轉戰神鬼傳說和社會議題,效果亦未如一系列的「文本@劇場」般得心應手。這次進劇場在「文本的魅力」所要處理的《母雞》劇本,同樣出自「老拍檔」蘇格蘭夏洛瓦手筆。援引2007年改編夏洛瓦的《黑鳥》的經驗,進劇場已破格實驗了通過一對男女的「不倫之戀」,來探討社會價值和意識形態。夏洛瓦劇本議題化的傾向濃重,進劇場在正式演出《母雞》之先,即場在牛棚空地演出《母雞》的中文版選段──少婦問丈夫「十萬個為什麼」,丈夫均應之謂「你去祈禱吧」,積極點出關於知識、女性和自我覺醒之間的關係。

陳以珏導演的《母雞》原是一個疑似《菊豆》、《殺夫》的故事。農村養馬莽漢娶來年輕貌美的文盲妻子。在莽漢心中,妻子只是個連看顧馬兒等瑣事也做不好的愚笨女子,作為一個溫存對象她唯一好處只是非常容易控制。及至象徵着工藝知識和現代文明的磨工入村,為少婦沉悶的生活帶來文字和好奇,從自我覺醒到想要擺脫現實,最後一步步走上殺夫之途。進劇場把《母雞》的場景定格在一個如同大圓枱的坐臥空間,劇中幾乎所有合乎規訓的情節,都在當中發生。大背景則懸着無數玻璃瓶子和紙團,地上鋪滿沙子,營造了「人為之物」與「原始之物」的對照對揚。

《母雞》巧妙之處在於「沙中藏鏡」的佈置,「沙中藏鏡」不但暗指從「原始之地」覓得「人為之物」,「鏡子蒙塵」後成少婦學寫字的「紙」,拭抹以後的「自照」也折射出自我認同之意。後來磨工又帶來紙筆,使得幽暗磨坊恍如別有洞天,而少婦在掌握了文字後亦自感可以直接認識神──「每一天我都想知得更多,這樣我就會更親近神」。當少婦在磨工身上一點一滴地認知新世界新事物,丈夫將所有事情都歸結到神明神權,並每每喝令「祈禱吧」,自然令她感到不是味兒。

進劇場最舉重若輕的,還是將應是最JUICY的「殺夫」場面冷處理,反過來用自己最擅長的「詩化劇場」風格,輕巧地在黑暗中掩沒掉。《母雞》中象徵世俗權力、仇視磨工的村民,最後輕易相信了「莽夫出走」的謊言,映襯出「村民作為一種傳統價值觀和規訓之眼」的荒謬可笑。《母雞》中文版選段,其實已精準地標示出劇中幾個重要主題因子──「神權、父權(夫權)、個人、自由」之間的多重拉扯,讓進劇場繼《黑鳥》之後繼續突破詩化溫柔,尖刻地探詢「不倫關係」與「規訓世界」的角力。

冷硬與狂歡的腔調

《母雞》所走的無疑是抗爭的路子,黑暗中有光明。「文本的魅力」第二炮邱琪兒《遠方》,強調了暴力與黑暗的往復循環,末段「嘉年華巡遊」乾脆「化醜為美」,揭示大世界粉飾太平的滑稽感。

《遠方》演前選段為邱琪兒另一個劇本《七個猶太小孩》的讀劇示範,從戰火中小孩的角度探討戰爭掠奪所造成的恐懼和傷害。這不但讓觀眾體味邱琪兒在不同劇作中的文本風格與語言特色,亦預示了劇作家的核心關懷──暴力與孩童。回到馮程程導演的《遠方》,很容易便會發現《遠方》與2008年馮程程鄭煥美潘詩韻梁曉端創作主演的《死亡與少女》異曲同工,彼此同樣通過冷硬與狂歡的腔調,在幽暗中探索個人(以至集體)價值觀的形成,最後分別以「瘋狂性愛」和「嘉年華巡遊」狂歡化畫面作結。

《遠方》的本事演來相當引人入勝,在阿姨家寄住的小女孩目睹屋外的一件「流血事件」。在女孩天真又狐疑的追問下,阿姨才不得不承認披露暴力事件的發生,並着女孩保守秘密。從此「暴力血腥殘酷」在女孩心底落地生根。女孩長大後成為女造帽師,與工作拍檔在生產線上的對答展現出冷硬性格。《遠方》第一段全然是黑暗中阿姨和女孩的對答,空蕩蕩的舞台上只有一張凳子,四目相對的場景釋放出探問和撒謊之間的步步進逼。較為魔幻現實的,卻要數到第二段的生產線場景。由於女造帽師所造的帽子風格華麗浮誇、色彩狂放,生產線上女造帽師和男拍檔冷冷的對答與之造成強烈對比,展現出「華麗為人造,歡樂亦為人造」的深刻諷喻。這部分「承平歡樂」亦與首段暴力誅除異己的極權意志遙相呼應。

關鍵是從小女孩到女造帽師的心路歷程,並沒有花上筆墨交代種種轉折。《遠方》的處理手法傾向割裂跳躍,就是故事中首段的暴力事件,亦要到第三段兩名「大人」互相試探互揭底牌才略見端倪。根據導演的說法,《遠方》的黑色乃有意為之,指向「一個陰沉的世界,一個巨大的管治系統,一個控制思想的機器」。可是,《遠方》段落與段落之間的扣連相對鬆散模糊,尤以末段的狂歡化寓言色彩為甚,使得《遠方》「從黑暗走向光明」的荒謬和偽和諧,稍欠水到渠成。早於2008年《死亡與少女》的有關評論,已然探討過類近的風格化問題,畢竟馮程程酷愛的「先冷硬後狂歡」的抑揚之間,亟需在結構佈置上找到折衷。依照目前的處理,導演想要指向的「世界大戰」隱喻,亦難免被視為純粹的貓步時裝秀。

密集冗長浮躁的對話狀態

「文本的魅力」第三炮《神級DJ》,在題材上應該是最易吸引眼球,引起觀眾共鳴的時尚之作。在「娛樂至死」的媒體世界,加油添醬搏上鏡搏出位的「真人騷」無日無之。《神級DJ》在宣傳上亦慷慨展露男女裸體側影,結果亦為觀眾帶來「勁辣勁激」的較高期望,寄望從而開展出深刻的社會批判等等。陳志樺導演的《神級DJ》明顯非常想要傳達當中的「浮誇」媒體化狀態。原為另類DJ和過氣VJ的男女主角將生活空間放上鏡頭,然後以三千元一小時的酬勞在網上直播生活點滴(原作者李希特來自德國,三千元相信為歐元),並且可以自由決定鏡頭的開關時間。男女主角為增加戲劇性和可觀性,在鏡頭前不斷表演談吵架、傷心、烹飪、親熱、講數、宣傳商品、變換造型、談論生育大計等等。逐漸地男人公混淆真假,甚至挖出童年創傷向「枕邊人」真心傾吐,最後更走上不能再溝通的死胡同。

《神級DJ》無疑極力重現這種「弄假成真」的浮躁狀態。正如《瘋狂的石頭》就是想用浮誇的語言和畫面,突顯中國大陸的瘋狂現實(成效也人言人殊)。然而,《神級DJ》原文中的用詞用語如「摸我」、「X我」、「X你」等,移植到中文版時未免古怪別扭。演員在處理一連串密集冗長又情緒化的浮躁對話和場景氣氛,又略顯生硬。筆者甚至對《神級DJ》的演出語言和演員,應否沿用外語和外籍演員大感困惑。當然,實驗劇場的精神恰恰在於其試驗性,「劇場與文本」之間能否水乳交融,在原劇本題材風格與導演的手法取向外,演員的考慮、語言的取捨運用和地域文化差異,亦是實驗成果的關鍵。這方面有「雙語劇場」背景的進劇場,在《母雞》中選取外籍演員英語演出,實驗風險可能是次「文本的魅力」一二三炮中最低的一齣。紀文舜更憑《母雞》奪得「第二屆香港小劇場獎最佳男主角」。

凡事大概「有辣有唔辣」,就是因為所謂的「風險」和「未知數」,實驗才會如此引人入勝。歐陸文本與本土劇場的對碰交流,相信是前進進多年實驗深切體會下的實踐路線。這當然不是說弄來「舶來品」就能打遍天下,也不是跟珍芳達做健身操般「照辦煮碗」,而是需要更大的膽識和創新的智慧。對於前進進下一季度「文本的魅力」PART TWO,我們還是充滿期待的。畢竟引入另一地域另一緯度的聲音視角,未許不是有效地自我清理和前進的「他山之玉」。


原載於《文化現場》第二十五期(香港),頁40-41。

ps. 篇稿係5月中交的, 完完全全唔記得自己寫過d咩, 今日再睇, 竟然好似睇緊第二個人寫的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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