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25日星期五

《敢觀舞台》──《安•非她命》--顛覆香港話劇團風格? (2014.07.25)

718日晚看罷《安•非她命》,步出香港大會堂劇院的一刻,已按捺不住在臉書寫上這幾句:「《安•非她命》不錯。衫終於似樣。整體是HKREP近幾年最好的騷,但適合在小劇場做多啲。」

說起我與戲劇的淵源,多少與香港話劇團(HKREP)有關,小時候看《笑傲江湖》和《竹林七賢》等,總覺得這種真人演故事、說故事的藝術形式,特別有趣。時日如飛,當看得愈多不同種類、不同戲劇品牌的作品,就看得愈少HKREP,全因為已習慣了那種說故事的方法或演法,偶爾入場,可能只是單純地要觀摩《都是龍袍惹的禍》中潘惠森的劇本,或想看看《櫻桃園》那盞會慢慢溶掉的冰吊燈。近年,風聞HKREP的馮蔚衡銳意改革,除了黑盒劇場的一系列作品,還有剛於七月份演過的《安•非她命》(Attempts on her life)

《安•非她命》作為一齣非線性敘事的劇場作品,出現在HKREP的戲碼之中,可能是近年最被劇評人注意的一台戲。《安•非他命》出自英國前衛劇作家馬丁•昆普(Martin Crimp)的手筆,以非敘事、非結構、零散場景、零主角、游移敘事主體,組構成一個主人公缺席的猜謎懸疑式作品。觀眾在《安•非他命》可以從大量錄像、照片、新聞報道、親友訪問、媒體廣告、AV女郎的自白等蛛絲馬跡,來推斷究竟「安」(ANN/ANNIE/ANNY)會是怎樣的一個人? (甚至是一部潮流名車? )  《安•非她命》無意給出答案,只是在全劇十七個場景中羅列出種種對「安」的描述,從不同腔調、不同媒體中,「安」的所指不斷被言說、被演繹、被魔幻化---「安」可以是交遊廣闊的年輕女子,也可以是肢解案受害人,甚至可以是投湖自盡的行為藝術家,或國際社會嚴拿的恐怖份子。

有趣的是,《安•非她命》的演繹手法,其實在香港劇場演出史上,並不陌生(更遑論歐陸劇場)。遠的不說,近年就有牛棚前進進的《十七個可能與不可能發生的末日 》(2011)、《如果在末日,一個旅人》(2012),及進劇場與風車草合作的《狂情》(2012)。前進進的兩個劇目由陳炳釗創作,《狂情》則是英國才女莎拉肯恩(SARAH KANE)的劇作。前者兩個前進進的實驗,均通過片段式場景的拼湊、拼貼、穿插,組構出十七個以末日為前提的瘋狂場景,探討末日到來之前,人類的病態行逕和末世氛圍;後者更激,《狂情》中的四名演員如梁祖堯、卲美君等,分別飾演一個人的四種不同精神面貌,時而狂妄自大、時而自閉自毁、時而脆弱受傷、時而醜惡陰險。《狂情》近乎歇斯底里、精神崩潰、自言自語式的表演,又是另一個「零故事」。

至於《安•非她命》,同樣是一位歐陸前衛劇作家的作品,劇本原文原本充滿了抽離、戲謔、冷嘲熱諷的口吻來描繪「安」,使得《安•非他命》出人意表地出現種種非人性化的「冷」。情況類近於陳炳釗,在香港演藝學院戲劇學院排演德國李希特(Falk Richter)《電子城市》的演繹方式---行政人員look的男女,如名店的櫥窗公仔,線條乾淨又惹人遐想,都市慾望的真幻交纏、線條化形象化高檔化,外觀優美、高度一致、象徵身份。然而,HKREP在《安•非他命》十七個場景,尤其媒體景觀化部份,則相對「熱」---傾向熱鬧歌舞連場、廣告爆炸、新聞急口令,導演馮蔚衡的處理,造就了另一種劇場效果,就是景觀社會。

所謂「景觀社會」(出自《景觀社會》La Société du spectacle,是法國思想家居伊·德博(Guy-Ernest Debord)所寫的一部批判資本主義的理論作品),強調在現代社會的發展過程,真實的社會生活已被表象所取代。商品完全成功地殖民化社會生活的歷史時刻,景觀就是商品關係取代人的關係的社會的顛倒的表象,是資本主義大眾媒體和各種形式的政府的合流。所有的人或物的存在,一切都轉化為一個表象,一種以影像為中介的人之間的社會關係。因此,在《安•非他命》我們看到YOUTUBE映片、新聞、汽車廣告、AV真人騷,甚至完場前的全體人員大合照,全都要通過鏡頭來呈現。

人在世界中更嚴重地工具化,正如劇中的雷思蘭對行為藝術家「安」的批評:「如果她有這樣的想法,她不應進藝術學院,而是應該去精神病院! (大意) 後現代社會再容不下特立獨行、不具生產值的個人,而是通通都要服膺主流,成為科層管理的一部分、一顆螺絲釘。因此,導演馮蔚衡引進《安•非他命》的劇本,不但是「一場兩面開弓的巨大冒險,它既在測試香港話劇團恆常觀眾的接受能力,也在挑戰團中演員在表演上的慣性。」(語出鄧正健: “安,非她命,也非它的劇場語言);同時也是對HKREP過去相對傳統,甚至保守的戲劇路線的省思和突破。HKREP與世界戲劇的接軌,已不停留在種種戲劇經典重演,同時關顧到歐陸劇場的嶄新形式和內容,在HKREP這個旗艦品牌下的可能性。

回到我在篇首所提及,《安•非他命》整體編排經過謹慎處理,務求在相對實驗的劇本與慣性觀眾之間,加上適度潤滑劑。雖然部分演員,演來依然比萬梓良更肉緊,無法傳達原劇本冷峻的()感情色彩,但全劇已見編作心思,的確是HKREP近幾年最好的騷。服裝上亦用心打造,不再是海鷗櫻桃園三姐妹式典型戲服,《安•非他命》採取簡約、中產、線條化、黑白灰的時尚設計,儼然是後現代景觀社會的一員。如果要再進一步精益求精,《安•非他命》或可考慮在小劇場重演。畢竟,《安•非他命》的資訊不斷爆炸、影像高度膨脹、新聞鋪天蓋地,在小劇場演來大概更覺震撼。如此想來,《安•非他命》的可喜,固然是昆普顛覆劇場核心情志,也未許不是顛覆HKREP習套的一次契機。

原載於《文匯報》文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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