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太陽照常升起》的所述時空為1976年的中國,觀眾或會順理成章將之歸入「傷痕電影」的行列。所謂「傷痕電影」乃是相對「傷痕文學」而言的,「傷痕文學」為文革後流行於中國大陸的文學術語,源於1978年8月盧新華的小說《傷痕》,當中揭露「四人幫」的罪行、控訴文革帶來的創傷。自此以後,抒寫有關文革創傷的文學創作便被稱為「傷痕文學」。及至八十年代以謝晉《芙蓉鎮》為首的「傷痕電影」的傳統,同樣講述文革中小人物的遭遇、突顯扭曲的歷史瞬間中的扭曲人性等。與姜文首作《陽光燦爛的日子》、張藝謀《活着》、陳沖《天浴》等以「講故事」為基調的「傷痕電影」相較之下,《太陽照常升起》所書寫的卻是四段無以名之、不可理喻的文革生活橫切面,當中所走的風格化、畫面化的創作路線使得電影中〈瘋〉、〈戀〉、〈槍〉、〈夢〉的四個段落,像煞了四幅色彩斑斕的風景畫,彼此靈犀暗通,卻又獨當一面。
第一部分的〈瘋〉鋪寫瘋媽媽的瘋言瘋行──在屋頂上用大家都不懂的方言唸〈黃鶴樓〉、刨坑挖石頭建「白宮」,還有神怪的「水上草坪飄移」功夫。這種「忽然瘋狂」除了使得「正常人」(兒子)疲於奔命之外,〈瘋〉更為《太陽照常升起》和它所要講的時代氣息、人的生存狀態定下瘋狂、滑稽的基調,之後更順理成章進入第二段〈戀〉的諧趣鬼馬非禮事件。與姜文有染的女醫師陳沖癡戀教師黃秋生,黃秋生在一次電影放映會中被誤為「鹹豬手」,陳沖於是挺身而出自認為受害人,以圖抓緊機會在「認手」過程中,被眾人「查出」自己與色狼有一腿,希望以輿論壓力反過來使暗戀成真。這裡富有瘋狂色彩的「花癡」陳沖捕捉了文革生活文化中「人言可畏」的一面,並意圖藉此曲線促成自己的姻緣。豈料後來卻橫生枝節,黃秋生自殺收場,突顯出在瘋狂狀態下的群己關係互相拉扯、傷害、撕裂,悲劇叢生。
第三部分〈槍〉由於脫胎自短篇小說《天鵝絨》,為四段中最具故事性的一段。〈槍〉講述姜文夫妻二人下放到山村勞改,姜文被安排到到山上教小孩子開槍打獵,結果姜文妻子孔維深閨寂寞與房祖名偷情。姜文洞悉姦情後想起老師曾經教過「正在戀愛的山雞不要殺」,於是決定放過房祖名。當中的「槍」有着性的指涉,強調了人的原始慾望;撇開了後設的道德規條,犯禁的孩子卻只是隻無知的「戀愛的山雞」。至於第四段的〈夢〉,則以魔幻、狂歡、閃回的手法回憶絕嶺中姜文孔維在1958的甜蜜愛戀、黃秋生醉酒狂歡,還有「瘋媽媽」周韻在舖滿鮮花的雪山鐵道上誕下與「最可愛的人」所生的大胖兒子,都洋溢着狂喜。
香港學者羅永生曾指出「傷痕文學」和「傷痕電影」的共通點乃是善於以濃重的情感色彩塗抹、遮掩過去,將歷史和社會力量人格化、個人化,並往往以家庭為面對歷史的複雜、創傷的避風港。有別於《陽光燦爛的日子》、《鬼子來了》,《太陽照常升起》拒絕把電影創作停留在「講故事」的層面,更超越了其他血淚控訴式「傷痕電影」的窠臼。姜文在不可理喻的「文革世界」裡開展出種種超現實、無以名之的思維方式和生存狀態的描寫。縱然《太陽照常升起》所走的風格化路線,換來不少「太多重覆」、「不明白」,甚至「瘋瘋怪怪」的評語。然而,作為寫「文革」而「拒絕『傷痕』」的《太陽照常升起》,恰恰標誌着書寫「文革」另一條道路、另一種思考。如同中國當代文學由「傷痕」變奏出的「先鋒派」作品就極富魔幻現實色彩,包括大眾耳熟能詳的作家莫言、蘇童、格非、葉兆言等,都走過「傷痕」、「先鋒」的一段。
走過涕淚飄零,太陽照常升起。
出處:2007.10.13《信報》文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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