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4日星期日

《黑鳥》之謎 (2007.9.8)


進劇場《黑鳥》的副標題為「愛情錯配帶來永恒的摧毁」,開宗明義講「一對心靈飽受摧殘的愛侶的慘痛愛情故事」。究竟什麼是「錯配」?如何造成「摧毁」?《黑鳥》展示的是一道重逢的場景──一名27歲女子憑着一張雜誌上刊登的照片,到一家陌生的公司找一名與她十五年未曾相見的56歲中年男子。十五年前,12歲的她和41歲的他戀愛了。在一次親密關係之後,他被法庭控告孌童甚至虐童;她卻被隔離了、沒法再見上他一面。事情的曝光卻改變了她和他的命運,使得兩人一直活在記憶與辯解、探詢與逃避的痛苦拉扯之中。

《黑鳥》的重逢場景發生在他公司的會議室。值得注意的是,不管是舞台上下還是劇場內外都被刻意佈置得滿地垃圾。所謂「垃圾」就是一個合乎規範的空間中需要摒棄的「卑賤物」,尤其是在作為墻上貼滿文件、消防條例,乃至走火通道平面圖的充滿成規的辦公空間。(《黑鳥》甚至刻意安排劇中三個先後出現的人物都急不及待動手清理垃圾。)如同十五年前的「孌童個案」,「一名女童與一名中年男子相戀」乃是一種無法嵌入規範社會結構的「畸型關係」,於是她和他在成了世上絕對的異類──她要被保護和輔導、他要被懲罰被唾棄──他們需要被治癒,否則便會顛覆「社會常態」和「世道人心」。一如老掉了牙的故事情節,兩人「失散」的十五年間自覺與不自覺的「自我賤斥」──她成了蕩女、他隱姓埋名重新做人。那麼,如果《黑鳥》要追問的是「究竟一個中年男人可否真正戀上一個兒童?」那麼,倒不如把問題倒過來:「一個中年男人為什麼不能戀上一個兒童?」

柄谷行人在《日本現代文學的起源》中〈兒童之發現〉一文指出,「兒童」其實是一個被生產出來的概念,把孩子作為「兒童」來看待更是相當晚近的事情,在盧梭之前亦無所謂「兒童」的概念;在缺乏「兒童不宜」的概念下歐洲地區就出現過《令人驚慄的格林童話》一類的書籍。而伴隨着「兒童」概念的出現使得孩子和大人被區分,「童年」也被視為人生一個重要階段,於是現實生活中的孩子反過來被「兒童」的概念去規範──「兒童」應該天真活潑、受保護受教育;「童年」卻沒有預留戀愛的戲份、「兒童」不被認為可以去戀愛。如同人氣日劇《14歲媽媽》的「未婚低齡產婦」,《黑鳥》的「孌童個案」同樣是通過與現況與傳統極端不協調的「真理事件」,披露了看似穩定的社會結構的根本弱點。然而,這弱點卻是社會結構的構成部份、社會制度無法正面處理而只能鄙棄或將之邊緣化、異類化的所謂「傷風敗德」的「個別現象」。

身在社會結構當中的我們,被《黑鳥》的Una和Ray的一字一淚打動的同時,彷彿也能「開明地」接受這段慘痛愛情,甚至認為在二人在辦公室的慾望爆發也屬人之常情。可是不要忘了,展示在我們面前的是27歲的她和56歲的他,我們的默許只是給予眼前這對成年男女和這對成年男女的身體。真正造成震撼和挑戰的是末段十多歲的小女孩的出現,觀眾「嘩!」的即場驚呼才是再真實不過的情緒反應,並且我們知道──我們已然被社會規範和價值訓練成對這種現象感覺抗拒或鄙視。究竟小女孩只是Ray女友的女兒,抑或Ray真正有「孌童癖」才不斷找上新面孔?無論如何,所以心生疑竇,恰恰證明了不能接受「十多歲的她和中年的他」的我們,都無可選擇地當上審判者,帶來永恒的「錯配」和「摧毁」。如果神話中的「黑鳥」是指向誘惑和慾望的話,那麼《黑鳥》所折射的,就是一種「把世界控制得乾乾淨淨、井井有條」的世俗誘惑和慾望。

出處:2007.9.8《信報》文化版, 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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