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中場休息時女厠大排長龍,人龍中好幾個年青女觀眾忍不住竊竊私語:「又係吱吱喳喳好似《包法利夫人們》咁...」「係囉,又係講女人之嘛。」「不過套戲張poster話講What is Man?過喎。」我不是女性主義者,也不知道性別議題在「非常林奕華」戲碼中,為何如此樂此不疲、歇斯底里的被炒作。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的,就是事先張揚要通過《水滸傳》「解構男人」、「解放男性」的創作意圖,最後在香港葵青劇院台板上卻成了「所有男人/女人都一樣」甚至「男人都害怕變成女人」的一廂情願的刻板化展演。如果以林奕華作為方法的話,或者可以窺見「解放性別」的理念落實到性別議題時所面對的困境。
貫徹「非常林奕華」長久以來長篇累幅、喋喋不休的劇場風格,《水滸傳》所羅列出的N次「三角關係處境秀」包括「大嫂勾引小弟夾帶私逃」(〈逃亡〉)、「老婆紅杏出牆」(〈哲學家〉)、「不後悔的逃妻」(〈逃妻〉)都分別擷取自《水滸傳》原著中閰婆惜、潘金蓮、潘巧雲三名「淫婦」的故事原型,並且反覆強調「男性膽小懦弱、女性幹練剛強且工於心計」的基調。《水滸傳》舞台上的「男女政治」固然以戰爭狀態進行種種滑稽戲,而男性惟一可以降服女性的,彷彿就只有舞台無形的手鎗和有形的陽具。
在這種「男女間只有敵對關係」的戰爭論述中,《水滸傳》其實陷入了原想「解放性別」卻走不出《男人來自火星、女人來自金星》(一譯《男女大不同》)一類既將男女性本質化和類型化,同時又坐實了男女「性別差異」的通俗怪圈。全因為這種對性別所進行連續不斷的議論,如〈浪子〉的「女人總想綁住男人」、〈三老婆〉的「女人只看重男人的性能力」、〈三人舞〉的「女人會挑選怎樣的男人」,恰恰反過來表現出《水滸傳》深刻臣服於傳統以來性別話語所產生的效應──論述者本身就是這種性別意識形態的產物。
在性別議題中其實不時出現原想探討男性/女性的本質,卻反過來發展出對男性/女性更片面甚至更暴力的結論。如某男性雜誌的2008年三月號便發表了「男人是什麼」的一類統計數字,結果發現男人「原來」恐懼離婚多於失業、抗拒大肚腩多於秃頭、害怕破產多於陽痿。然而,這種在性別討論中大量增生且似是而非的觀點,根本無助於論述者和受眾走出「性別刻板化」的思維困局。那麼,如果只是在舞台形式上把《水滸傳》原著中一系列醉心於「大杯酒大塊肉」的莽漢搖身一變為出自林氏手筆的「一至九號男模」式的半裸肉慾形態、女性則從傳統「淫婦」變成腳踏露趾幼踭高跟鞋的誘惑性厲害腳色,那只是一種意識形態的物質化、加深了男女的「性別化過程」(sexuation)。
舉一個更顯然易見的例子:在當代女性主義狂飆中,北京《讀書》在九十年代末曾經介紹一門對應女性主義而來的新興「男性學」(或稱「男性研究」)。八十年代美國性別研究嘗試回溯男性角色的社會行為意義,學習女性主義從語言系統回溯男性受歧視的情況,並由此發現:一、既有的語言系統中也有不少歧視男性的語言,如《聖經》中的蛇、魔鬼、《福音書》的撒旦全是男性(he);二、研究男性的生命歷程,發現男性佔早期死亡、疾病、自殺、犯罪、精神分裂、飲酒、吸毒的高比率。男性研究指出這是社會對男性情緒壓抑的結果,正如〈林沖夜奔〉所云:「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男兒有淚不輕彈」所帶來的健康風險,便是男性在十三歲以後便少了流淚排毒的機會──眼淚是有毒的,女性流淚的機會是5.3,男性流淚的機會只有1.4,因此男性壽命多數較女性為短。此外,社會文化中更規定男性要負擔家庭,如果說女性是「性工具」的話,男性便是養家餬口的「勞動工具」──彼此在本質上沒有分別,皆是被社會異化、被壓抑的動物。如果因循着男性研究的軌跡,更會發展出「男性是社會上最後一個被壓抑、又不懂反抗的啞文化」這種極端結論。由此可見,如果堅清決絕地把男女二分為兩個鐵板一塊的整體,來分析其對立和區分,便會極度容易掉入二元對立的陷阱和泥沼。
如果從《水滸傳》原著看來,閰婆惜、潘金蓮、潘巧雲三名女角的出現,只是「劇情需要」地扮演讓宋江、武松、楊雄上梁山的催化劑。尤其是有官職有田宅的宋江乃是一百零八條好漢中最沒理由上梁山的一個,故此特別安排上演「對女色不甚要緊」的宋江離奇地包養情婦、惹上烏龍院一案。另一方面,中國古典小說寫作到了《水滸傳》還沒發展至人物性格化的階段。因此,如果單從施耐庵《水滸傳》便斷定「男人不願面對自己」(見《水滸傳》場刊)便與極端女性主義者因為《論語》「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一語而暴跳如雷,同樣暴露出對於性別的深刻焦慮。
當然,即使如此,也不意味着「性別差異」不存在。如果要真正廓清「性別差異」的所指,我們或者必須了解,男性/女性其實共同面對着更難以踰越的「性別差異」──在「男人/女人」的自我身份認同當中,同樣面對無法自我實現的障礙。也就是說,世上沒有絕對和完全的「男人/女人」──林志玲永遠不夠「女人」、馬英九也永遠不夠「男人」。女性的「性別差異」恰恰體現在女性要「成為女人」的長期革命,男性的「性別差異」亦早已銘刻進男性要「成為男人」的觀念之中。
出處:2008.04.05《信報》文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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