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4日星期日

與眾不同的「神探」(2007.12.7)


單從劇情框架來說,杜琪峰的《神探》似乎是一齣典型「隱世神探出山巧破奇案」的電影。《神探》講述重案組督察何家安(安志杰)為調查一宗棘手的警員連人帶槍失蹤案,不惜找上查案手法奇特、因曾自切一耳送給上司而被視為精神失常的過氣神探陳桂彬(劉青雲)幫忙。觀眾從安剛直無私的眼睛,一步一步接近神探「用右腦」查案的軌跡──彬習慣重臨現場、重演案發過程(如把自己活埋),從而通往兇手、受害人的內心世界,藉此感應出行兇者的身份。因此「神探」的「神」並不是指「神探」料事如神,而是指「神探」的精神狀態異於常人,甚至有透視人們「心中之鬼」、預知未來的特異功能。按道理,一個具有異乎尋常的通靈能力「神探」理應在以破案為主要職業要求的警隊中扶搖直上;恰恰相反,《神探》中的「神探」正因為異於常人的精神狀態和行為表現而被警隊棄用,甚至與整個世界格格不入、成為人人口中的神經漢。

貫穿《神探》九十一分鐘的思考對象,其實是彬與妻子一直耿耿於懷的「與眾不同」──妻子在電影開首已明言:「你睇到0既野冇人睇到,我有預感你會俾呢樣野累死!」乃至於電影末段彬轟槍瞬間的天人交戰:「唔好開槍,開槍就同其他人冇分別!」「我都係人,點解要有分別?」電影通過「神探」陷入「與眾不同」的僵局,不但突顯出「與眾不同」的痛苦;更進一步折射出強調理性、科學的單一現代思維下,往往不知不覺犧牲掉被歸為「前現代」的一些富有價值的人和事。那麼,當「合理」的準則和界線是由大多數人所規劃的時候,如果我們的專長、生活方式乃至於價值觀與現實世界主旋律南轅北轍,大概也不可避免地被目為怪誕、瘋癲的「神經漢」。於是彬的「通靈天賦」落在冷酷的妻子眼中卻變成「人人心裡都有鬼,就係你冇,其實有問題的係你!」

《神探》中的彬具有透視「心中有鬼」的能力,發現案件疑兇高志偉(林家棟)個性複雜、心中更有「七隻鬼」之多:包括膽小猥瑣的林雪、衝動暴躁的張兆輝和冷靜計算的劉錦玲等。代表着高性格不同面向的「七隻鬼」如同腹語般互相矛盾、互相質疑、互相制衡、互相補足。這固然可以將之視為一個人的性格的種種弱點,往往被理性或權衡輕重的「智慧閃光」所逆轉。但如果參考當代精神分析的洞見,「七隻鬼」之間的對抗性關係其實是一個人多重欲望的展示──當安第一次查問高的時候,近乎「高志偉本能」的林雪被嚇得冷汗直冒,於是自我掩飾的欲望使得工於心計的劉錦玲馬上出手圓謊。及後彬與高在男厠內大打出手,有着「痛快打人」欲望的張兆輝拔槍瞬間,卻遭到怕暴露失槍的林雪和「軍師」劉錦玲所喝止。同樣的情況在電影中亦有其普遍性,末段高和彬槍戰後安(又瘦又弱的少年)驚恐萬狀,迅即想到向警司求助;但「想升職」的欲望便即以谷祖琳的形象出現出謀獻策、擺平了整個局面。

換句話說,這種「二重身」(甚至「七重身」)式的「欲望客體」乃是以近乎幻聽、幽靈的姿態存於每個人身上。甫在末段槍戰之始,滿地的玻璃碎片中就反映出不同「欲望客體」的閃現,需要「神探」的「神」才能知其底蘊。饒有意味的是,片中所有藉以展示無時無刻不在極大化自己利益的「欲望客體」,都是冷酷無情的女子,包括林家棟背後的劉錦玲、安志杰背後的谷祖琳,打丈夫主意的林熙蕾背後的陳慧珊。大概在剛陽大導的眼中,女子都是難以駕馭的動物。無怪乎《神探》神來之筆地描述洞悉丈夫異能的林熙蕾偷偷潛入丈夫屋中,以探病為藉口搜索丈夫對某些奇案所做的「筆記」,來幫助自己破案。似乎表面井然有序的世界總有一般理性解決不了的僵局,需要借助理性世界軌外的力量來突破缺口。

可是,在「高志偉案」之前世界已經遺忘了「神探」,在表面上崇尚科學理性的功利世界,就是沒有人懷疑「神探」的存在價值,但也沒有人再會為「神探」冒險。結果「神探」不得不面對「與全世界為敵」的漫長抗爭。在離群索居的歲月裡,對於「神探」來說美好回憶只存於自己的想像之中,留下更多的只是苦澀。

出處:2007.12.7《信報》文化版, 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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