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宗明義要塑造一個糅合從古希臘到二十世紀種種《奧菲爾》元素的「奧菲爾神話現代版本《奧菲爾X》」,雖銳意博采各家之長,真正被編織進舞台的卻是多項以「奧菲爾」為原型的當代電影元素。《奧菲爾X》故事框架,固然移花接木自1959年《黑色奧菲爾》中司機撞死陌生女子後往冥府求使女子復生的基本橋段。1950年法國鬼才電影導演尚.高克多《奧菲爾》以「鏡子」作為串連起現代視覺和奇幻空間的重要媒介,更被《奧菲爾X》挪用為奧菲爾與尤麗迪絲之間的鏡像性隱喻。
有別與《奧菲爾X》所開列的古希臘、羅馬時期、文藝復興時期「奧菲爾」的嬗變軌迹,真正較為貼近當代人的精神/戀愛面貌的「奧菲爾版本」自然是電影世界的「奧菲爾」。如1950年法國電影《奧菲爾》中詩人在創作黔驢技窮的極度焦慮下,輕易戀上冷傲的死神公主,同時審美疲勞地對妻子只有有限度熱愛,於是「鏡子」(劇中人通過水溶鏡面進出陰曹地府、奧菲爾更在鏡中瞥見妻子導致悲劇)便成了奧菲爾面對自己真情實感的「照妖鏡」。「鏡子」元素在搖滾音樂劇《奧菲爾X》即被大書特書為女詩人(對鏡)自我(用粉筆)書寫、對鏡自照的「自我」展現,並以「鏡子」隱喻了奧菲爾與尤麗迪絲二而一的鏡像性(自戀)關係。舞台半空的投影大屏幕更不時閃現着奧菲爾、尤麗迪絲樣貌或五官的大特寫,正好對應了法國電影《奧菲爾》劇中人對鏡審視、自我放大的「自我」氣質。
然而,或許是基於「影響的焦慮」,《奧菲爾X》場刊中「奧菲爾版本學」所隻字不提的(1985年法國積葵.丹美所導的)《搖滾奧菲爾》其實為《奧菲爾X》提供了最關鍵的男女主角身份──奧菲爾從詩人變成搖滾樂手,他的愛人則是已死去的女雕刻家。這時候,奧菲爾的愛人已不再是面目模糊的女子,而是個富有個人志趣的女藝術家,這一點延伸到《奧菲爾X》更引發出一個極為骨幹的事先張揚的假設:「要是把奧菲爾的性格平分於尤麗迪絲兩人身上,會怎麼樣?...奧菲爾可以是個流行音樂的偶像、一個搖滾樂天王,滿腔感情...尤麗迪絲可以與之相反,是個曲高和寡的詩人,充滿機鋒,取喻曲折。」(見場刊頁22)於是,「兩人分飾一角」的調動便把《奧菲爾X》中的自戀基調推到極致。
《奧菲爾X》長篇累幅地鋪陳主人公通過女詩人的遺作遺物,投身於「戀上她」的浪漫中、殘酷地滋養着虛幻的自我再現多於誠摯的懺悔,並強烈影響了他的生活狀態和搖滾事業。「想像中的戀愛」使奧菲爾無時無刻不處於一種癡迷狀態,舞台上的音樂表演展示了施催眠術般的效應──在奧菲爾澎湃而古怪的搖滾樂中,我們與奧菲爾同樣掉進關於「她」的符號迷宮。由精神空間到文本空間,他們彷彿可以分享相同「抒情的藝術」的光環、互相替換地存在。奧菲爾把自己(搖滾歌手)與她的詩人形象確認聯繫起來,這種異乎尋常的「自戀」既是一個「贖罪之夢」也是一種抵抗當下的「反自我」,即使,「她」只是模糊地出現在他的喃喃自語中。換句話說,當「她」戴上「被愛者」的光環,尤麗迪絲究竟是怎麼樣的一人根本毫不重要,尤麗迪絲甚至可以掉入黑洞了。
《奧菲爾X》與「奧菲爾電影」似有還無的牽繫,在舞台上被選擇為這樣來重新詮釋二十一世紀「戀愛」的故事,全因為《奧菲爾X》其實相當成功捕捉了現代人都活於「奧菲爾世界」的精神/情緒狀態。現代人所以都活於「奧菲爾世界」並不是因為我們都才華橫溢,而是我們都覺得不被理解、都自我感覺很受傷,都不能接受外在已然相當扭曲變形的世界,往往沉醉於自以為「我沒有做錯世界不應該是這樣」的「徹底之惡」中。當《奧菲爾X》的主人公通過搖滾樂悲嘆他的「絕望和夢碎」,其實同時在逃避充滿了他日常生活的無聊和生存焦慮。女詩人作為懺悔的標誌,「只愛陌生人」除了改變了奧菲爾的抒情方法,更使得奧菲爾的「戀愛」永遠不會被辜負。正如活地亞倫《曼克頓》(1979)的一幕經典場面:男女主角因為避雨跑進天象館,在巨型星體之間人的浪漫和戀愛忽然顯得異常渺小。那麼,現代人沉醉糾纏在沒有結果的愛情,不過是為了逃避其他更值得深思的問題。
當然,《奧菲爾X》真正要顛覆的更可能是這種懦弱的「自戀」。全劇最後十分鐘讓一直被奧菲爾詠歎的尤麗迪絲發聲──可是她也是極度「自我」的另一個「奧菲爾」,最後甚至把奧菲爾的蒙眼布拉下、讓自己永不超生,藉此延續與「扭曲變形的世界」的距離。這樣說來,說不定《奧菲爾X》其實是《奧菲爾S》的隱喻──「奧菲爾」或許是眾數,是我是你也是他。
出處:2008.03.14《信報》文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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