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劇場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各大劇場導演各有私房菜殺手鐧,有的搞夢搞瘋癲搞生死、有的講同志講禽鳥,也有的玩政治玩經典玩批判玩黑色幽默,總之各師各法各展所長。即使如此,上述劇場特點大多是香港劇場在題材與內容上的表現;如果我們沒有忘了劇場與空間血肉相連的關係,或許就會注意到一直集中火力「玩空間」的「樹寧‧現在式單位」。從2001年帶着觀眾「遊花園」的《人之初子》、2002年把葵青劇場舞台反轉再反轉的《海闊天空》,到2006年「再度遊花園」的《飆.櫻桃園》、《亞伯拉罕的眼淚》,「樹寧‧現在式單位」貫徹在空間運用上為觀眾帶來驚喜的招牌亮點,使得樹寧出品成為不少觀眾的心頭好。近年「樹寧‧現在式單位」把根據地移師觀塘某工業大廈,本來香港工業式微後工廠大廈租金相宜,劇團進駐工業區也不是新鮮事兒,不過樹寧對空間元素異常敏感,新點子就在這個可以看得見觀塘地鐵月台的工業大廈單位迸發而出。
樹寧新作《美麗小姑娘》安排在情人節晚上首演,明擺着要講暗戀、講愛情,而且一如事前所預料,劇中自然少不免找來靚仔靚女羅列戀愛大串燒,順道嘲弄調侃「天真同好傻」的愛情消費大世界。在整個串連種種戀愛稜面的過程中,《美麗小姑娘》的演出空間卻經過了三次擴大──第一部分演出集中在以黑色圍板圍成約一百呎的空間,支離破碎的戀愛片段和戀人情話就在當中多番一閃而過;第二部分則在黑色圍板被移走後,眼前約六百呎空間出現了一段段相對地有人物的故事,如織圍巾女孩故事、木刀斬人故事、倒地「hae爆」青年故事和兩個情人節來源版本講解等環節。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次變化,則是樹寧把所有黑色布幔和窗簾拉開,觀眾可以同時觀看演員講述「我的愛情故事」和觀塘地鐵月台的「情人節眾生相」。其中兩位樹寧演員更跑到觀塘地鐵月台上繼續演出「月台贈圍巾、車廂揮手道別」的場面,非常逗趣而富有心思。作為觀眾,自然無從得知「究竟有雞先定有蛋先」──樹寧究竟是先租下單位才發現可以把演出延伸到觀塘地鐵月台,抑或先設想有這樣的演出才決定進駐。不論如何,《美麗小姑娘》的空間運用卻是整個演出意涵得以提昇的重要條件。
張愛玲曾經世故地說過,現代人都是先看見大海圖片,才知道什麼是「大海」。我們同樣地先讀愛情故事,才明白到底什麼是「愛情」。換句話說,我們對世界的認知往往是二手、人為的。而《美麗小姑娘》展示在觀眾眼見的,則是一個「幾米《地下鐵》式」的都市景觀世界;而且一如幾米的《向左走向右走》,《美麗小姑娘》的圍巾赫然成了愛情的重要象徵物,不但劇中所有紅男綠女要纏上圍巾、表達愛就要親手織圍巾然後與愛侶交換,最後還要為愛人戴上圍巾等等。最後「觀塘地鐵月台贈圍巾」一幕乃是點題之作,把愛情與象徵都市現代化的地鐵連繫在一起。
愛情與地鐵同樣是現代化的產物。前現代固然沒有地鐵,也沒有現代意義上的愛情,只有倫常、婚姻,極其量也只有相思。當地鐵成為都市化必要條件的同時,愛情也是現代社會風俗之一:我們看的是愛情劇、K房唱的是情歌、書店最暢銷的是愛情小說,情人節更要捧着花束挽着另一半遊街示眾。這一切都在告訴現代人──每個人都要有戀愛和戀愛對象,否則就是電車男、毒男、落水狗和腐女子。因此,如果樹寧《美麗小姑娘》最初想要講出「每個人心目中都有戀慕着的一個美麗小姑娘」的話,《美麗小姑娘》結果通過觀塘地鐵月台上無數痴痴纏纏、吻完又吻、拉手拉腳、摸頭摸髻兼喁喁細語的乘客和車廂內外扮訣別、扮沮喪的演員,真正結合的卻是一道道都市戀愛風景。這都市戀愛風景線,更因為處身室內的觀眾與觀塘地鐵月台的空間距離感,變得異常漫畫化,出奇地營造了另一種既幾米又香港在地化的「間離效果」。
更為有趣的是,當觀眾如同觀賞神乎其技般盯着觀塘地鐵月台的男男女女、重新發現地鐵月台「原來咁多野睇」的時候,月台上的痴男怨女也在交頭接耳地對着工廠大廈單位內的我們指指點點。霎時間,新詩《斷章》中「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的詩意和當下滑稽的隔着玻璃「互望」有了前所未有的古怪融合。當然,過慮的劇評人總擔心「樹寧‧現在式單位」首次在觀塘新址演出便把「月台元素」玩至極致,下次還何以為繼?可是下次樹寧怎麼「玩空間」或玩得怎樣,劇評人又如何回應樹寧把觀塘地鐵月台一玩再玩?那卻是另一個樹寧演出和另一篇劇評文章的任務了。
出處:2008.02.16《信報》文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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