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4日星期日

為《普羅米修斯之縛》鬆綁 (2007.11.10)



希臘國家劇院訪港演出古希臘悲劇之父埃斯庫羅斯的代表作《普羅米修斯之縛》 (Prometheus Bound),乃是友儕間不大不小的盛事,我們都不免抱着「朝聖」的心情,希望原汁原味近距離一睹作為西方戲劇之源的希臘國粹風采。在普羅米修斯的「盜火」悲劇中,普羅米修斯因為憐憫人類缺火而吃生捱凍,毅然從天堂盜火到人間。結果受到天神之首宙斯懲罰,被宙斯縛在高加索山日日為鷹食肉啖肝,但悲劇英雄仍每天生出新肉填飽鷹腹,受無窮的痛苦折磨。由於《普羅米修斯之縛》乃是「普羅米修斯三部曲」中唯一完整傳世的原始劇本,究竟《普羅米修斯之縛》如何在短短一小時十五分鐘的演出當中,言簡意賅地講述普羅米修斯悲劇的前因後果、展示出古希臘戲劇的風貌來?

《普羅米修斯之縛》甫開場,陡然展現在觀眾眼前的卻是觀眾相當熟悉的劇場景觀──舞台上矗立着一座用以對普羅米修斯施以刑罰的圓型轉輪,普羅米修斯一直被罰於轉輪之上,間或與宙斯使者對話及預言女子伊俄的命運時來回走動。經過一番折騰,最後普羅米修斯最後狀如達文西般、大字型被綁於「刑台」上轉動,全劇也在普羅米修斯永劫回歸式的悲壯轉動下結束。單就舞台的演繹方式而言,展現在香港觀眾眼前的《普羅米修斯之縛》已與我們所知道的古希臘戲劇形式,有着一定的距離。古希臘戲劇糅合民間歌舞和宗教儀式,同時強調演員需要頻繁更換服裝和面具來演繹角色,其中更以面具為古希臘戲劇中不可缺少的一環,以突顯角色的情緒變化乃至於「我在演戲」的狀態。這在今日大會堂的舞台上,面具明顯已然在主要角色身上隱退,演員同樣現代化地七情上面、戲路縱橫。然而,整齣《普羅米修斯之縛》的神來之筆,又恰恰出現在將傳統元素現代化的點子上。

古希臘戲劇的神髓在於戲劇歌詠團的唱詠形式(單從地中海藝術節附設的「古希臘戲劇服飾展覽」中所展示的古希臘舞台服飾中,歌詠團的服飾如此數量繁多、款式變化多端便可略窺一二)。歌詠團往往以歌聲表達劇作家的思想、預示劇情發展,有時甚至調侃主角、營造氣氛。現代觀眾對古希臘戲劇歌詠團的印象,大概始於活地亞倫(Woody Allen)的電影──活地亞倫對古希臘歌詠團情有獨鍾,多番在電影中以唱詠為媒介,從敘述者或第三者的角度嘲笑劇中人的愚昩笨拙或預言他們的命運,其中尤以《愛與死》、《無敵愛美神》幽默輕快的歌詠團最為出色。當然,電影中的歌詠團畢竟以古希臘喜劇的一面示人,而《普羅米修斯之縛》卻真正展示出希臘悲劇中歌詠團的由外至內的變化。

為了配合《普羅米修斯之縛》中「受縛」的主題,劇中的歌詠團紛紛以受縛的服飾打扮出現──他們雙手不得伸展,卻在外力不斷將他們往後拉扯中掙扎。於是舞台左右兩邊的歌詠團,在詠唱普羅米修斯受罰的故事時,便如同兩陣潮水般一陣又一陣向舞台中心湧去,造成非常悅目的視覺效果。這時候歌詠團的歌聲配合普羅米修斯娓娓道來得罪宙斯的始末,尤為哀怨動聽。全劇的末段,普羅米修斯在巨輪上悲壯受刑轉動時,歌詠團更「憤然」掙脫束縛衝到舞台中心,加上慷慨激昂的歌聲,營造出一種目睹好人受苦卻愛莫能助的悲憫氣氛。而在歌詠團「重獲自由」之後,觀眾才赫然發歌詠團臉上都塗上厚厚的「白面孔」,如同古希臘戲劇的傳統面具強烈展現出「我在演戲」的舞台氣氛。

其實,由創團於1900的希臘國家劇院演繹誕生於公元前465年的古希臘劇本《普羅米修斯之縛》,彼此的「時差」幾乎已經註定了2007年在香港公演的《普羅米修斯之縛》不可能是一齣最純粹、最原始的古希臘戲劇,甚至導演也毫不諱言《普羅米修斯之縛》在一定程度上滲入了現代形體劇場的舞台元素。那麼,我們或者應該心地澄明、大徹大悟,這是一次由希臘國家劇院主理的希臘國粹的再現(representation),它所展現的乃是融合傳統藝術與現代演繹之間的一次嘗試。或許,放下「朝聖」、「原始」、「純粹」等一廂情願的想法,才是對《普羅米修斯之縛》的鬆綁。

出處:2007.11.10《信報》文化版,頁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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