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4日星期日

告別奇情 擁抱庸俗 (2007.12.15)


馮夢龍的「三言」乃是中國文學史上繞不過去的一頁。馮夢龍通過對「三言」的編纂確認人欲人情、強調情真的價值,這不但建構了通俗文學「言情」的合理性,同時也使得「情」可以四方八面向倫理範疇伸展。《喻世明言》中的〈蔣興哥重會珍珠衫〉就以因果故事作包裝、動人地講述人與人之間難能可貴的諒解之情──蔣興哥因經商暫別結褵三載的妻子王三巧,臨別時贈妻珍珠衫。蔣「失蹤」後三年,三巧被另一商人陳商設計共赴巫山,更因魚水和諧而戀上陳並轉贈珍珠衫。後來陳出外經商,因思念三巧而在偶遇的蔣面前展示珍珠衫。蔣得知後自責自己多年未歸令三巧受苦,於是寫下休妻書,結果三巧改嫁吳官。陳不久病逝,得到珍珠衫的陳妻平氏後來改嫁蔣,蔣於是「重會珍珠衫」。蔣亦因為得三巧向吳官求情才得脫身於一宗人命官司;吳官見三巧與前夫餘情未了,亦同意讓三巧重歸蔣氏。當中的「珍珠衫」便是諒解和寬恕的代名詞。

以奇情見稱的〈蔣興哥〉雖不及〈杜十娘〉、〈十五貫〉和〈碾玉觀音〉般家傳戶曉,畢竟也是中國各地方劇種廣泛移植的經典劇目。戲曲中的《珍珠衫》基本沿用〈蔣興哥〉的故事架構再略加修飾,如川劇高腔的《珍珠衫‧酒樓曬衣》便刻意把陳商描寫成奸詐之徒,營造「蔣善陳惡」對立的戲劇效果。即使是近年中國大陸電視劇《珍珠衫》也相對忠於原著,只是加插了蔣興哥主動尋求酷似三巧的平氏,以證蔣興哥念念不忘三巧。相對之下,香港春天戲曲發展剛公演過的「戲曲與現代音樂結合」的《珍珠衫》,便可能是與原著最為漸行漸遠,而又更為保守功利的《珍珠衫》變種。

杜國威在春天版《珍珠衫》的場刊中,首先把〈蔣興哥〉定性為「背夫偷漢」的故事,表示大戲的觀眾不會想看「已婚婦人戀上別人」的故事,並謂希望藉着改寫一個前衛版本「為女人平反」。可是,春天版《珍珠衫》卻是一個染上「精神潔癖」的版本──它在原著的基礎上加插了金人侵宋的動盪背景,丘峰(即陳商)在戰爭中受傷而為獨守空房的新婚少婦秀娘(即三巧)所救,彼此更因琴棋詩文而互生情愫。丘為逃避鄰里的流言蜚語決定投入軍隊,在戰火中巧遇蔣興並結拜,於是當蔣帶丘回家時便頓然出現了「叔嫂亂倫」、「姦夫淫婦」的僵局,珍珠衫亦成為蔣興「戴綠帽」的恥辱鐵證。於是秀與丘帶着珍珠衫遠走北方,直至二十年後恩消愛泯珍珠衫才歸還蔣興。

先撇開「家仇國恨」的改寫法不談,春天版《珍珠衫》多番強調秀與丘之間的「清白」,明顯較諸〈蔣興哥〉中三巧與陳商因慾生愛更為保守。秀與丘的邂逅為一場戰火所促成,與陳商對三巧一見鍾情再大膽用計偷香大相逕庭。秀與丘成婚二十年後始得到蔣興的原諒,亦有別於原著中蔣的即時反省悔疚,明顯需要借助時間的闊度才能拉開原宥的帷幕。及至蔣興到老依然孓然一身及雁兒拒絕與小姐遠去轉而投身風塵,二人所展示的卻是以距離守住的一道又一道精神上的貞節牌坊。當然,春天版《珍珠衫》的野心並不在於為「背夫偷漢」的女子平反,春天版顯然希望讓「戲曲與現代音樂結合的新製作」開拓一種既以傳統粵劇為主導、但又可以洗脫觀眾對粵劇一貫刻板印象的「現代戲曲音樂劇」。

於是,春天版《珍珠衫》的「全新粵劇觀感世界」在內容上便赫然肩負了鑒古通今的重要使命,「家仇國恨」的改寫法亦大派用場,如丘峰這個「南方人」眼見北方一片形勢大好馬上携眷「北上發展」、蔣興與雁兒淪落街頭賣藝時強調審時度勢就要「講官話」、丘峰更向蔣興「曉以大義」──北方南方「天下一家」。香港觀眾是否會心微笑尚是未知之數,不過《珍珠衫》把粵劇形式上的小改動小點子視為「全新表演方式」卻未免過於樂觀:水袖花翎換上新派古裝、如同「飛圖卡拉OK」時代的「數碼投影」取代大戲佈景、播「和音帶」代替傳統現場伴唱。最匪夷所思的是,筆者所觀賞的一場竟然因為畫面和聲音播放失靈而出現長達三秒的dead air!

另一方面,演出者更是以粵劇大老倌梁漢威、李龍、郭鳳女,加上小調歌后胡美儀的「三加一」陣容出現。由於春天版《珍珠衫》大量刪去原著中的「奇情」元素,以平氏的角色為原型的丫鬟雁兒(郭鳳女),就分擔了相當大部分的抒情和敘事任務,若干秀娘唱辭亦落在雁兒身上。甚至末段劇情發展轉趨平淡,為了營造粵劇一貫「齊歡唱、同慶賀」的終場氣氛,突然加插雁兒易名雁雁兒投身風塵並在青樓中展演「旋轉舞」,以示國泰民安、一片歌舞昇平。參考杜國威《Miss杜十娘》的結局改編,杜十娘結果開了一家大妓院、成為首屈一指妓院老闆。便會發現馮夢龍通過「奇情」與「真情」衝擊經典禮教、「醒人醒天」的才子文心,在廿一世紀杜氏改編的《Miss杜十娘》和《珍珠衫》中卻只淪為香港庸俗價值的集大成。

馮夢龍分別在《警世通言‧序》、《情史序》中提出通俗小說不合經典,但小說比諸六經有過之而無不及。理學家以「理」為先,以「理」規範制約「情」,但馮夢龍以行動來說明「理」須經「情」的表達才能充實、才是合理。這種突破性說法,扭轉了傳統以來通俗文學妾身未明的文學位置。那麼,如果要為「全新的粵劇觀感世界」開天闢地,大概還需要學習馮夢龍的才識力膽,而非「三言」文本庸俗化的複製和搬演。

出處:2007.12.15《信報》文化版, 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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