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4日星期日

無父的年代,林奕華劇作中的「父」情結(2006.12)





「林奕華劇作中的男性面貌與內涵」──接到這樣的一條約稿題目時,不禁慨嘆吾生晚也。林奕華歷年最集中「談男人」的劇作麕集於早期的「同志劇場」。九十年代中後期轉戰「愛的教育」劇場系列,開始從青少年角度出發探討香港社會;踏入新世紀更兵分兩路,一方面從「嘰哩咕嚕搵食男女」發展出「東宮西宮」的社會怪談,另一方面則從「張愛玲」談到「包法利夫人」的女人秀。打從筆者安坐劇場觀眾席,林奕華已普遍予人「愛的教父」的形象和姿態;在晚近觀眾心目中,「男性」並非林作的議題乃至亮點,卻往往是在論述意義上以「支點」的形式出現,即如探討現代女性身份、位置的《張愛玲,請留言》[1]便是把女性放置在男女、婚姻脈絡中突顯女性的自覺。

然而,林奕華真的不「講男人」嗎?近年炙手可熱的斯洛文尼亞裔評論家齊澤克所論的「父親功能」,指出傳統以來分離的兩項「父親功能」──「理想認同的所在」以及「殘忍的超我」,在現代卻被統一在同一人身上。倘若要讓孩子整合進社會的象徵秩序中便需要維持「父親」的符象權威;但主體的自我成長卻需要與「父親」進行對抗[2],象徵秩序、符象權威往往在淫穢和執爽的父親形象中傾頽。如果進一步從「父親功能」這個精神分析的關鍵看來,林奕華的創作其實一直沒有離開過對於「男性」的思考。

林奕華《愛在考試的季節》(2000)、《我x學校》(2000)、《27個女同學與17個男同學》(2001)等「愛的教育」以降的劇場系列通過對學校、考試等教育制度的嘲諷和質疑,敷演出社會作為「父親」的「醜怪形構」。即使同是針對教育制度問題,有別於「瘋祭舞台」呢喃式實驗劇場[3],林奕華直接借學生之口控訴「父親」、將不可企及的一切歸因於暴虐的極權「父親」──「父親」的執爽奪去「我」的一切快感。「愛的教育」中的「香港教育體制」更是以「創傷性事件」的姿態出現。學校、考試等「歷史的畸形」為主體甫踏入社會文化秩序中所必然遇到的衝擊,故此主體(學生)與歷史真相(自我循環的教育體系以至社會體制)乃是必然的對立,暴露出李爾王式「父親」的徹底無能與荒謬。

意念來自美國電視劇《白宮群英》(原名The West Wing,意指白宮西翼)的「東宮西宮」系列,從2003年即開宗明義旨在諷刺香港政治及民生上的畸形現象[4],首三集直面主宰香港的「醜怪父親」董特首及政府架構。及至以「曾蔭財」為號召來影射新特首「煲呔曾」的《西九龍皇帝》,才通過發展香港西九龍文化藝術區事件為出發點,真正挑戰體現符象權威的「理性父親」(或「律法父親」)曾特首。在首三集「東宮西宮」及《西九龍皇帝》中,林奕華成功捕捉了董曾兩位「受命於天」的「父親」在本質上的區別──前者懵董滑稽、庸碌無能;然而,有異於「醜怪父親」,「理性父親」本身就是純粹是意志的神、事物的邏輯秩序。自視甚高、脾氣暴躁、兩面三刀的「西九龍皇帝」曾特首,懷抱「摩西過紅海」之姿要為世人「撥亂反正」──才真真正正展示了「理性父親」的「絕對男性形象」。

要進行舞台乃至於文化意義上「殺父」,「東宮西宮」固然針對代表着社會秩序的「理性父親」。更關鍵的是,與其說「愛的教育」以來林作一直積極舖陳「父」的醜態、展現「殺父者」與「父親」(學生與教育制度、市民與政府)的對立,毋寧說這是一次又一次幻見(fantasy)的展演。香港女作家黃碧雲的《無愛紀》,把我們所處身的世代歸納為「無愛的年代」;同理,不管願意承認與否,我們已處身「無父的年代」。既然「無父紀」的「絕對男性」──「父親」已然傾頽,那麼,晚近林作所高揚、虛擬的「殺父」姿態如何搖身一變為資本主義動力,使得彼此「幻見的對立」成為舞台上、心理上暴烈的姿態?全因為林奕華成功捕捉了廿一世紀「無父的年代」中的主體訴求──主體不可能毫無依憑拔地昇天,必需要藉着自我的對立面建立自我。

在魯迅的時代,依然可以藉着古典小說如「三言」的《陳多壽生死夫妻》,指摘中國傳統價值充滿了「瞞和騙」。然而,在周遭世界均強調「享樂」、「去爽」的「無父紀」,依然通過「設計角色扮演的遊戲來解構角色扮演-英雄,從而告訴人們古典小說如何影響現代人的行為和心理。」[5]恰恰突顯了「無父的年代」,販賣「殺父」的核心意象和叛逆姿態時,追溯「男性(原初父親)是怎樣煉成的」的必要性。職是之故,把現今社會的精神面貌轉移、歸因為「傳統與現代精神銜接的解構過程」[6],才能建構「父」的實存和合理性、使得劇場有「父」可殺,確立「倒錯的解放」。與此同時,市場、消費把「父親功能」消滅殆盡、甚至謀朝篡位成為主導社會的「絕對父親」。由此可以理解,從《張愛玲,請留言》到《包法利夫人們》發展出來的「女人戲」,便順理成章出現了強烈的轉變。

早在《張愛玲,請留言》,曾經出現「女人講男人」的獨白場面。劇中通過女大學生安安暢談擇偶標準,折射了簡單而清晰的思考邏輯和價值觀:女性的自我認同完全建築在丈夫身上──她嫁的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已是證明「她是一個怎麼樣的人」的充要條件。而被稱為探討「女人是什麼」的《包法利夫人們》[7],除了強調男女演員身上服裝的價錢牌等細節外,更在全劇初段安排了結構相類的場面──「理想丈夫」說出一連串對「未來太太」的要求。如同房子或汽車,「未來太太」就是「理想丈夫」慾望的投射,恰恰示現了當代精神分析的洞見──「女人是男人的徵兆」,即謂女性身上所體現的特質恰恰是男性慾望的投射。然而,《包法利夫人們》在示現女性身份、價值、身體乃至慾望的「畸型」建構的同時,觸及了「無父紀」中更具影響力的「絕對父親」(市場)如何無堅不摧、頑強地在購物、消費意義上,向男男女女發放「做你真正的自己」的(消費)召喚信號。既然「包法利夫人們」的男男女女的存在,乃是市場這個「絕對父親」的執爽機器,無所逃於天地之間;那麼,敷演「包法利夫人們」作為現代主體「失落的失落」的宿命,同樣是販賣「歷史的畸形」的又一次手起刀落的「殺父」展演。

追源溯始,伴隨着「殺父」的問題意識,「非常林奕華」在劇場美學上同樣有着強烈「父」的情結。所謂劇場美學上「父」的情結乃是指「非常林奕華」脫胎自香港實驗劇場旗艦「進念‧二十面體」。「進念」長時間以概念化劇場關注「我」與「父」、甚至香港與「父」的微妙關係;劇場啟蒙父親在舞台形式、場面調度等的示範,使得早期「非常林奕華」(尤其「同志劇場」)的藝術風格無可避免與「父」同出一轍[8]。及至「愛的教育」以降的劇場,「非常林奕華」才逐漸殺出屬於自我的一條又一條血路[9],讓「非常林奕華」始於「進念」又有異於「進念」──「在『你』之中又不是『你』」。

──────────全文完──────────

特別鳴謝:小西先生
[1] 非常林奕華:《張愛玲,請留言》,香港:葵青劇院演藝廳2001.11.16-18(三場)。
[2] (斯)紀傑克(Zizek, Slavoj)著、萬毓澤譯:《神經質主體》,(台北:桂冠圖書,2004),頁435。
[3] 瘋祭舞台:《曝/光》,香港:文化中心劇場2006.11.03-05(四場)。
[4] 「東宮西宮」參考董建華(前特首)與陳方安生(前政務司司長)曾經各據政府總部東翼、西翼而得名,分別為《2046特首不見了》(2003年4月)、《問責制唔制》(2003年8月)、《開咪封咪》(2004年8月)和《西九龍皇帝》(2005年4月、8月)。
[5] 林奕華《水滸傳》台灣新聞稿,2006年10月16日發佈。
[6] 同上註。
[7] 非常林奕華:《包法利夫人們》,香港:文化中心劇場2006.09.01-10(九場)。
[8] 參見陳米記、何倬榮編:《林奕華的戲劇世界》,(香港:陳米記,2000)。
[9] 參見小西:《林奕華:舞蹈劇場的流動美學》,載http://angelland.negimaki.com/blog/index.php/2006/03/31/31032006/

出處:2006.12《表演藝術》 (台灣),頁5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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