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30日星期五

多嘴多舌的沉默(2008.05.28)


林兆華的《建築大師》可能是2008年香港藝術節最火速爆滿的節目之一,開騷時台下更是戲劇大家、文化名人星光熠熠。可是《建築大師》三月初公演過後卻「彷彿從沒發生過」般鴉雀無聲、水靜鵝飛,整個三月要到月底李歐梵談當代建築的〈建築變遷與時代變遷〉一文才對之稍稍有所提及。究竟在慕「先鋒大師林兆華」之名而來的朝聖者中,怎麼會出現如此反高潮的沉默?

打從八十年代初,林兆華開創了1949年以後北京第一次實驗小劇場戲劇伊始便與「先鋒」結緣,他與高行健合作的一系列作品〈絕對信號〉、〈車站〉、〈野人〉也成為中國前衛藝術、先鋒戲劇的經典。一晃眼二十多年過去,不少晚於林兆華出道的先鋒導演都紛紛下海,林兆華反而轉向經典戲劇的改編,如《趙氏孤兒》、《茶館》、《浮士德》等。對於所改編、詮釋、解剖、研究的對象,改編者、研究者往往抱有心心相印、聲氣相通的認同感──梁啟超的粉絲大概就是衝動的小孩、鍾情魯迅的總有「多疑」的氣質、為張愛玲着迷的或多或少也有點尖刻的世故。這樣的話,林兆華早在2006已選上易卜生暮年壓卷之作《建築大師》(The Master Builder,一譯《大匠》,1892),又展現了哪一種藝術上或事業上的同理心呢?

相對於傳統話劇表演,林兆華的小劇場傾向於在表演形式與場面調度的實驗層面下功夫。較早前北京公演的《廁所》就出現幾名演員面向觀眾一字排開,蹲在墻角邊(蹲厠?)談論北京公厠變遷,講出老百姓對北京/中國急速都市化國際化的想法。林兆華《建築大師》的開首,同樣讓主人公的建築事務所各員在一個地洞般的會議室「排排坐自報家門」;建築大師索爾尼斯卻對事務所「建公寓」等項目一副毫不起勁的樣子,長時間仰臥在「地洞」外的血紅大班椅上要麼沉思、要麼與女助手調情。觀眾一下子對這個極頽廢的建築大師都看不出所以然來。

建築物在易卜生的原著劇本中,被視為人類的心理外顯形式,林兆華則進一步把舞台演繹為隨着建築大師「害怕年青人來敲門」的精神狀態放鬆而擴大的「心靈空間」。於是,象徵建築大師心底「青春幽靈」的神秘女子希爾達,「飛花摘葉」就讓建築大師的世界都「長滿鮮花」;其鼓動建築大師重燃萬丈豪情的一瞬間,儼如一個大紙盒的舞台更突然打開「盒蓋」,豁然開朗的空間再出現一道「天梯」,建築大師就一直爬上黑暗深處。可惜,明顯花過心思的舞台空間變化不但出現「大紙盒」粗糙的紙糊穿崩狀況,建築大師爬上「天梯」後更只是拿着花環向前方揮手。這固然喪失了原著中「從『天梯』最高點摔死」的深刻諷喻,既非反高潮又不是黑色幽默的末段,最後竟然發展出革命口號式「建築大師萬歲!」(希爾達呼喊)為全劇作結──剎那間令觀眾幾疑身處「革命樣板戲」的幻海奇情之中。

無法聚焦的劇場實驗加上「革命小將式希爾達」的雙重疑惑,似乎一下子便把本地劇評人殺個措手不及。如果我們還沒從對「先鋒大師林兆華」的仰望和2008年香港藝術節《建築大師》的觀演落差中回過神來,「停停看看再看看」似乎還是另一種「多嘴多舌的沉默」。回心一想,大概林兆華選擇《建築大師》,或多或少被易卜生半自傳式的「中年危機」之作打動。那麼,對於「『大師』中年危機」失神的實驗,又是否「『大師』中年危機」的宿命?

原載於《信報》文化版,頁38

PS〈多嘴多舌的沉默〉篇名擷自韓少功《聖戰與遊戲》中的一篇散文,十多年前首次讀到就特別喜歡這種禪宗式的題目.今年韓少功任駐港作家兩月,本想借花敬佛作為致敬,沒料到後來機緣巧合可以親自訪問他,自是後話.其實,談林兆華的〈多嘴多舌的沉默〉也打破了我一年半以來,在信記供稿的"最漫長存貨紀錄"--3月7日觀演,4月19日交稿,5月28日出街,整個過程歷時80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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