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4日星期日

大開色界的瘋狂補習 (2008.04.30)




跟別人說起要去看劉美君演唱會,每次都萬試萬靈得到極疑惑的回應:「你冇理由識得劉美君過喎,我連佢有咩歌都唔知。」如果我說對於劉美君的印象源於模模糊糊的童年記憶,反倒像為暴露年齡秘密而假撇清;那不倒如乾脆承認,劉美君在十多年間近乎零曝光之後再「橫空出土」,才是一個耐人尋味的流行文化現象。有別於「歌神再現」復出工程,劉美君從來就不甚mass而是香港極少數持續地演唱情慾歌曲的流行歌手icon;其由八十年代中出道以來的獨特歌路,更被香港流行音樂研究者冠以「樂壇性母」之稱。九十年代初劉美君淡出香港樂壇後,香港情慾歌曲也彷彿無以為繼,只有零星的少數如盧巧音的〈事後〉、〈佛洛依德愛上林夕〉和黃耀明的「鋼絲密碼」〈黑房〉。這樣看來情慾歌曲作為流行音樂工業中「王子玉女」禁地,似乎真有待「樂壇性母」重出江湖助陣撐場。

鳳凰無寶不落。2008年劉美君再度浮出歷史地表,就是覻準連結婚生子都要視死如歸大唱〈節外生枝〉的「流行道場」如此正襟危坐清心寡慾──復出後不但大秀只此一家要你身心都驚訝的「熟女誘惑」,從歌曲風格來講要比以往唱出「非典型女子心聲」──如歡場女子(〈惆悵滄桑夜〉、〈自甘墮落〉)、情婦(〈你說是甜我說苦〉)、出軌少婦(〈我估不到〉)和一系列對性事的感受與渴求等(〈事前〉、〈事後〉、〈蠢動〉、〈被你縱壞〉)──的姿態更為激進。「劉美君」三個字所放射出來的信息其實就是「劉美君帶你『大開色界』」、「劉美君給你『私人補習』」。劉美君彷彿就是「性女」的化身。

樂於繼續串演「樂壇性母」的結果,就是「劉美君大開色界演唱會2008」堅定不移的要從舞台布置、服裝、舞蹈編排的方方面面,恣意把「色情男女」的主旋律進行到底。一輪開場快歌催促登機請你快準備後,開始了「入戲」的第二部分,舞台一如所料出現睡床、喱士帳篷和劉美君隨着〈蠢動〉、〈赤裸抱月下〉表演寬衣解帶大秀裸女圖案睡袍裙子、誘人動作。之後的「大開色界」和「最後一夜」連續兩部分,疑似鋼管舞、反轉貴妃椅的狂歡節形式展示大堆頭情慾鏡頭活色生香。拗腰瞓身碌地沙自是不在話下,台上獨白、嘉賓聚舊都得圍繞邊緣話題樂而不淫。連同場加演的「酷兒小劇場」也絞盡腦汁讓觀眾實習刺青蝴蝶精彩一課──「同志女神」林憶蓮與劉美君二重唱「從來沒這麼情慾過」的〈沒結果〉,短短四分鐘就隔着鋼琴築起了一道願我可以學會放低你的嘆息橋。

當觀眾全程被導向「情色烏托邦」之際,一系列的情慾歌舞、睡床沙發繾綣大概已夠衝擊眼球。可是每晚把藝人朋友(梁家輝、岑建勳)拉上台挑逗一番的環節,恰恰暴露出經營情色主題的演出何等容易過猶不及。全因為一旦把性大庭廣眾化,已然喪失了性的私密本質。純粹的展示性也使得全晚「大開色界」姿態嚴重重複過剩,台上藝人尷尬活受罪、台下觀眾也在兩個半小時內吃的太膩不停打嗝。或者觀眾不過想懷舊想聽歌多於「好色而慕熟女」,劉美君演唱會唯一「純過蒸餾水」的非情慾歌反而是現場反應最熱烈的一段──民族色彩為基調的部分以嗩吶、古箏和敲擊樂器把〈各自各精彩〉、〈娃娃歲月〉、〈一對舊皮鞋〉、〈愛是無涯〉和懷舊小調〈公子多情〉共冶一爐,不必搔首弄姿反而率性溫情。

當然,演唱會所以為演唱會,就是有「演」和「唱」的元素。有時「演」用來包裝「唱」,有時「唱」本身就是「演」的一環。「樂壇性母」作為一個演唱舞台上的角色,必須展現出「大開色界」的姿態;卸下濃粧豔抹後劉美君卻毫不介意在慶功宴上佛洛依德式的說溜了嘴:「我係良家婦女!」然而,多嘴的鎂光燈下的「詞」與「物」的關係卻又異常弔詭。流行文化工業將活生生的男男女女,符號化為林林總總的商品已不是什麼秘密,可是我們的「家長指引」有時又會短路得義正辭嚴投訴「『阿嬌』原來唔係『玉女』」,卻又沒有人對「『劉美君』暴露出『良家婦女』真身」而惶惑不安,倒像是終於回到了最安全適當的距離。為什麼會這樣呢?

流行音樂工業要販賣的固然是「流行」商品。當劉美君在2008年已屬「非流行歌手」達十多年之久,如果不想重蹈傻女呆坐紅茶館的覆轍,如何讓歌手「由out變in」可能才是復出的成敗關鍵。尤其是「疑似藝人私房照」事件曝光以後,娛樂工業更如醍醐灌頂:藝人的一大功能在於,既要讓人「意淫」又不能「真淫」,以免把看官逼埋墻角無法直面自己的欲望。正如演唱會中最為人津津樂道的「酷兒小劇場」,就是同性愛的意識超出觀眾想像才營造出的震撼效果。因此之故,這次「劉美君」所營銷的已不純粹是「性女」形象而是一種「易讀性」。

於是,被打上三級烙印的「劉美君」在MV飲牛奶騎木馬玩皮鞭制服的同時,每次都在媒體中談婚姻談兒女談瑜珈、高喊「我很前衛而不叛逆」,出席公開場合很多時候選唱抒情新歌〈浮花〉、捨棄嘲笑聽眾「我敢誇口你還未算真正做過」的〈私人補習〉。「劉美君」的仿真面具背後原來空無一物,只是積極展演着「誘惑熟女」和「良家婦女」的策略性極端對立。這種極度矛盾和不一致,反過來讓觀眾一下子都自以為成了心肝水晶琉璃人兒,攫取洞悉天機、揭穿真相的快感。那麼,演唱舞台作為一種異質空間,容許流行歌手把不真實的一面推至極致;順理成章地讓觀眾步出紅館的一剎那,如同聽過「補習天后」講解「讀書」和「攞A」之間究竟是怎樣的一回事。結果個個覺得自己都幾醒,心地澄明懂得把「詞」與「物」區分得一清二楚。「補習天后」得道成仙之餘,同學仔瘋狂「補習」過後仲鍾唔鍾意「讀書」,咁就貴客自理了。

原載於2008. 4. 30《信報》文化版, 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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