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小學六年級讀金庸小說,小說後記附錄之類中有人稱讚金庸是「洋才子」,《天龍八部》中的喬峰就是希臘悲劇的伊底帕斯王和莎士比亞筆下的奧德羅(一譯「奧賽羅」)的混合體,所以喬峰絕對是一位悲劇英雄云云。當時不明所以,直至大學時代選修西方文學名著,才開始接觸伊底帕斯王和奧德羅這些經典人物。當我們所處身的現實世界已然把精神科中的病態妒忌(Morbid Jealousy)稱為「奧賽羅綜合症」(Othello syndrome,專指持續性的妒忌、認為自己性伴侶不忠)、英國一種黑白棋又被命名為「奧賽羅」(擷取《奧賽羅》中黑人白人相爭之意)之時,雖然尚未知道發展得如火如荼的通識教育會否編入這些已屬「世界常識」的內容,但一月中旬進念在《七彩包青天》「八重奏」中已語帶沉痛謂,以莎翁、歌德為代表的文藝領域乃是每個人成長道路必須遇上的人物,因為這讓我們知道什麼是善什麼是惡。最令人疑惑的是,究竟香港莘莘學子最有可能在怎樣的渠道和情況下與莎翁相遇?
相比起香港音樂劇藝術學院《Othello樂與怒》曾把《奧德羅》改編為一名搖滾巨星的嫉妒故事,忠於原著的海豹劇團《奧德羅》大概自覺地肩負了「莎劇教育」的任務,不但設有學生專場,更在儼如學生筆記的場刊中詳細羅列莎翁、《奧德羅》的種種資料。正如傳統文學教育所言,經典如同科學實驗中的晶體會在如歌歲月中膨脹發展,逐漸成為世界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由各種各樣的人和制度進行的對一部作品許多不同的含蓄評價,正如可能會發生的那樣,他們出版它或購買、保存、展覽、引述、引證、翻譯、表演、戲仿、提及、模仿它。...對於許多人來說它們使一部作品的各種積極效果成為可能,並因而在某些社會或文化中產生、傳播並保留它的價值。」(Frank Lentricchia & Thomas McLaughlin 編;張京媛等譯:《文學批評術語》。)然而,從《奧德羅》這個講述嫉妒主體如何被召喚的故事,我則比較懷疑「香港審美主體」被召喚的可能性。
《奧德羅》其實是一個老掉了牙的「老夫疑心少妻紅杏出墻」的殺妻故事,一切就由義雅豪一句「你留意吓夫人(狄夢娜)同嘉西鰲」開始的。傳統對奧德羅的研究,往往聚焦於身為「摩爾佬」、「老夫」的自卑而使奧德羅開始懷疑妻子的貞潔。如果從狄夢娜的特質出發,使會發現「狄夢娜」背後其實隱藏着白人世界的眾多顯現,是黑將軍奧德羅所一直恐懼會將之摒棄的「美好世界」的徵兆。換句話說,「狄夢娜」乃是奧德羅「恨着去愛」(hates to love)的白人女子,「威尼斯女人」(的身份)更恰恰是「狄夢娜是『威尼斯女人』(淫邪女子)」的如山鐵證。因此當「你留意吓夫人同嘉西鰲」這句話鑽進奧德羅耳朵一瞬間,奧德羅世界就開始一點一滴的崩潰下去,一發不可收拾;夫人狄夢娜更迅即被「他者化」為魔鬼──正如楊乃武與小白菜的冤案,清白無辜的狄夢娜愈是煞有介事指天罰誓、周邊的人愈是費盡唇舌強調狄夢娜對丈夫忠貞不二,這一系列「綜合行為」反過來狠狠地證明狄夢娜「原來多麼懂得耍手段騙人」,骨子裡其實只是個人盡可夫、十惡不赦的淫邪女子。於是,嫉妒主體也就愈有力地被召喚和鞏固。
同理,當由宣傳、海報、演出和場刊皆如此正襟危坐「演莎劇」的海豹《奧德羅》排眾而出,相信中學戲劇教育和大學人文素質一類代表着「(邁向)美好世界」的力量,也就是動員學生進場、播下「通識種籽」的主要組織。可是我老是疑心,廿一世紀的香港其實是一個不斷頑強地在經濟、購物、消費意義上,向所有人發放「去玩、去爽才是真正做回你自己」召喚信號的世界。那麼,海豹《奧德羅》似乎與百辭莫辯「狄夢娜」有相似的命運──無法突顯「老夫少妻悲劇」的「老夫老妻」、雖然力求口語化但依然出現「嫉妒把我來煎熬」的生硬台詞、稍嫌拖沓的節奏,大概又是另一種「綜合行為」、延續了普羅大眾對「莎翁經典」距離和排拒。
出處:2008.01.26《信報》文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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